粵語書面語的兩途(下)

宋代大儒朱熹〈觀書有感〉詩云:「半畝方塘一鑑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此詩於保育粵語,頗有啟發。首先,心清必須源正,取得源頭活水,便可細水長流。其次,粵語俗寫之「佢」,本字為「渠」,有大儒之詩為證。

南宋之漢音,略見消散,朱夫子乃有感嘆,只有廣東人保持中原古音:「因說四方聲音多訛,曰:『卻是廣中人說得聲音尚好,蓋彼中地尚中正,自洛中脊 来。』(《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八·雜類》)粵音古且雅,粵字亦然,論粵語書寫,若是古文,各地寫得一樣,只是粵語保留古漢語語法、古雅套語成語及單音節 詞最多,寫起古文,可以勝過其他方言區的人。粵語口語中的實字,如食、飲、鑊、行、髀、腳、面、癲之類,是秦漢言語,北方口語的吃、喝、鍋、走、大腿、 腿、臉、瘋之類,反而後出。然而到了虛詞,粵語表達感情語氣的虛詞就失諸過古,太古老了,秦漢之後北方文人的書面語少用,粵語的虛詞,失去文書鍛煉,例如 徂(咗)與尐 (啲),宋代白話用「了」和「些」,粵語虛詞徂(咗)與尐(啲),便失去語法與章句之寄託,只能以片言隻字,獨存於粵人口語之中。無章法之 承托,粵語虛詞難以入文,這是粵語書寫之一大缺失,一大危機,粵人不得不承認,不得不克服。

至於實詞入白話文,也要依照文句調整,例如粵 語講「頭」,不講「腦袋」,文章大可寫「頭」,但為了配合章法節奏,也要用成語或複詞。如北方白話「幹這回事兒,可要丟腦袋的」,粵語人寫的通用中文,便 要寫「做此等事,當心人頭落地」,與宋人白話無異。至於「做爾尐嘢,因住人頭落地」,就只能是粵語書寫(粵文),不是通用中文。

往昔粵人過分推崇古雅,文人在詩詞與古文下了苦功,卻無文人白話語錄及白話文學流傳,令粵語虛詞難以入文。到了白話,粵語便要調整,有一番適應過程。

因 漢語書面語的白話一路,始終在北方形成,在語彙、節奏和套語之上,形成北方口語的書寫系統,粵語少有優勢,頂多只是對等,平分秋色而已。例如朱熹語錄那句 「四方聲音多訛,卻是廣中人說得聲音尚好」,前句是古文,來自古代文獻,各地方言都無優勢,後句卻是北方白話。用粵人口語,可以寫為「卻係廣中人講得聲音 尚好」。「卻是」可以寫為「卻係」,「說得」可以寫為「講得」,「尚好」沿用古文,寫為口語「幾好」,便有歧義,不知是「尚好」(都幾好噃)還是「尚 可」(都幾好吖)。

朱熹論學之言,本來雅潔,變了粵語,也是不多不少,無賺無蝕。然而若是談情說愛、卿卿我我之北方白話,如《紅樓夢》第 六回:「卻說秦氏因聽見寶玉夢中喚他的乳名,心中納悶,又不好細問。彼時寶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遂起身,解懷整衣。襲人過來給他繫褲帶時,剛伸手至大腿 處,只覺冰冷粘濕的一片,嚇的忙褪回手來,問:『是怎麼了?』」

換了粵語書寫,便是如此:「卻說秦氏因聽到寶玉夢中叫渠乳名,心中納悶,又不得問明。彼時寶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遂起身,解懷整衣。襲人過來幫渠綁褲帶時,剛伸手至髀處,只覺冰冷粘濕一大笪,嚇得趕緊縮番手來,問:『係乜嘢來架?』」
   
當 中不變的部分,便是文言或南北共同的白話(也是源自文言),例如「整衣」(整衫)。變了的部分,是粵語口語。當然,這樣一變,場景便由金陵(南京)來了廣 州或香港了。至於語助詞,粵語特多,那個含羞答答、故作無知的「架」,便是粵語獨有,北方所無。以此觀之,粵語書寫,只要假以時日,承接文言及白話文學之 悠長傳統,也可大放異彩,獨步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