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采與科學

五四時代之新文化運動,倡議廢除文言,改行白話,除了利便推廣新學之外,也利便記述科學。那群新文化運動的人也許忘記了,他們當年用的科學書、數學書,乃至我們香港人直至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科學書、數學書,都是用淺白的文言寫的。隱沒主語和時態,削去不必要的虛詞,樸實無華地論述事理,正是科學散文的風格。

淺白的文言文符合科學精神,這個文體學現象,並未為五四時期的新派學者認識。當時用文言寫科學書,只是出於習慣,用明清時期的舊派文言翻譯體來撰寫而已,時人並未意識到文言的科學文體特性。到了新派學者脫離文言教學背景,自己翻譯科學書或撰寫科學教本的年代,文言的科學散文體便沒落了。開始出現的,是現代口語的文體,甚至洋化的中文,我稱之為「偽科學散文體」。若是在中國大陸,則由於中學和大學都有強逼的馬列哲學課,即使感情抗拒此等洗腦教育,文章和口語難免沾上糊塗的哲學語言,於是便有「偽哲學散文體」。

舉個例吧。大陸的所謂「現代漢語」,會教學生這樣寫,傳媒也是這樣寫的:「中國存在着各種的經濟隱患。」換了淺白的文言,同樣的訊息,該寫為:「中國經濟隱患處處。」若是報紙標題,「中國經濟」和「隱患處處」,當中還可以隔位或加逗號的。如果隱患嚴重而複雜,則是「隱患重重」了。

隨便在報紙引來的現代漢語:「對於村上春樹,大部分人只知道他是日本一位頗負盛名的小說家,但甚少人知道他的另一身份——長跑好手,通過閱讀《當我跑步時,我談些什麼》,讀者可以認識到村上春樹的不同面貌」。換了通用中文,是:「村上春樹以小說馳名,幾乎無人不知,但他也是長跑好手,就少有聽聞。《當我跑步時,我談些什麼》講出他寫作生涯的另一面。」兩相比對,便知道中文是直述,而所謂現代漢語,是學校教出來的人工合成語言(fabricated school language)。獨裁政府為了使人民變成機器人,必須扼殺自然中文,提倡人工合成語。

科學散文不一定是簡樸的直述,也可略見文采的。坊間一段互聯網學校演講錄影,叫「放學ICU好假的肥仔 充斥香港」的, 裡面有一位初中生,用學校語言講出求同存異的道理:「求同,是指發出及接收信息的人,藉着符號、語言、文字、姿勢等等,作思想、信息和觀念的交流。」不論此句的意義內涵與文采,但文風是徹底的學校人工合成語了。無文采也不是問題,然而,文采是建基於閱讀經驗、交流理性和語言邏輯的。換句話說,文采往往催逼住寫作人或講話人必須回歸常識和日常邏輯,才使人讀來語理通暢,否則是難以展示文采的。一旦沒了文采的規限,便自以為是,以為寫了一些科學論述,卻是狗屁不通的渾話。

例如前列之句,信息是機械性質的、digital的信號,講話接收的不是信息,而是analog式的意義。符號是包括語言、文字和姿勢的。講話之間,「交流」的是思想和觀念,信息應該說「交換」。整段說話,可謂一錯到底,無一倖免。而這正香港名校教育出來的、放在網上供人欣賞的演講示範。

略有文采的科學散文,當如下述:

「我們用語言文字、身體姿勢或其他符號,與別人交流思想和觀念,彼此達致共同理解。整個過程,謂之求同。」

「語言文字」、「身體姿勢」和「其他符號」,是對稱的四字詞。「思想」和「觀念」,是對稱的二字詞。最後以四字偶句作結。科學語言,以日常語言為本,略作潤飾,便是科學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