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筆論語——書,流離失所

閱讀經驗構成自我,指向集體與公共。

【星島日報報道】(作者簡介)鄧小樺,作家,香港文學館總策展人,《字花》創刊編輯,文藝復興基金會理事,著有詩集及散文集數本。 關於書的事,總是自討苦吃的。我算是靠書吃飯的文人,家里積書甚多,十一個大小書櫃,地上堆着的還有四五百本。網絡時代之後,書是實體與虛擬之間的爭持,在地價飆升的手機時代,更特別彰顯空間的微縮政治。書是意念、情感與想像,指向行動、保存與創造。閱讀經驗構成自我,指向集體與公共。《只是看書》策展意念背後有時代的影響:在香港,原非所有家庭都能擁有一個書櫃;愛書人賺錢速度比不上買書的速度,藏書佔據家中所有空間。書的抽象意志,與現實空間條件,兩者呈緊張關係。 前兩年,文化話題是如何護衞書,而這年多以來,我發現,新書、「買書」已很難激起人們的興奮,反而是舊書、「棄書」,才是多人轉載的新聞。社交平台上,放售舊書的照片漸已壓過購書炫耀的照片;有志者如何在堆填區中搶救許多書籍然後開辦二手書店;書展中某些出版社在展後不負責任地大規模棄書;最近連公共圖書館每年的棄書也成新聞。書店之議題,亦部分由廣闊的文化產業現象,變成環保與社區議題,而書店業中有一大分支,就由出版業的下游,轉變為回收業的下游。在「斷捨離」思維影響下,這年頭,彷彿棄書才是時髦的。 思考書與空間的關係,顯得比往時更加逼切。於是當年前油街實現的「火花!」計畫邀請我任客席策展人,便自然想做一個關於書的展覽,並與空間相關,名為《只是看書》,於十月六日(五)開始在油街實現展覽。面對着家里的書,想着想着,便決定以「家」為主題來策劃。《只是看書》邀請五位作者韓麗珠、謝曉虹、俞若玫、盧樂謙、何倩彤,以「家」為主題,各自創作一本書籍。由作家和藝術家去思考,「家」就不止於現象、經驗,而進入概念的層次,五本作品最後還是以五種方向去思考何謂「家」。畢竟書不同於一般商品,其內容的意義重於外觀的形態甚多。 已經接近完成,五本書籍各有面向:韓麗珠的散文集《回家》,從內心、私家到回應城巿與時代,其中「家」既是實指的特有私密空間,亦延伸至對「在地」的牽繫。謝曉虹《童話兩則》則反思家族、血緣、家庭、宿命等概念,其中有人類古老的命運回聲,也有當代疏離人際的諷喻,家庭的疏離與緊縛,許是一體兩面。俞若玫《不安於室》以五種材質指向五種處境,五篇小說以動寫靜,側面映照出「家」與「流離」的弔詭結合。盧樂謙是社區藝術的策展人及藝術家,其《Mind Map》記載着諸種對「社區」的思考與實踐——而社區,往往需要建基於某種類似「家」的歸屬感,盧氏的建設與質問,深入香港本土的核心悖論。何倩彤的《也許明天他們會為我們死》,以極端的執着高舉了書作為「精神家園」的一面:紀念在虛構世界中死去的人物,讓不存在的靈魂有安息的處所,或亦安頓自我的心靈。 五位作者構成一個由具體至抽象的光譜,當然每人亦有一個自己的建構與解構之辯證動力;「家」在此不是固守原始血緣的領地,反而充滿了流動與跨越,指向自我的無止境探尋。這,或者是我們所比較願意認同的「家」之質性。書與人,在這個時代,都流離失所。 《只是看書》的展覽形式,則從另一方向去探索書與空間的關係。《只是看書》有個口號:「一冊一室,一期一書」。展覽形式乃受日本銀座森岡書店之「一冊一室」模式啟發。「一冊一室」是指書店內只會集中銷售一本書,輔以室內展覽等等作為推動,每周更新。這也許是後消費時期的一條文藝路徑:集中焦點,全面展開,反能更好地照顧書這種具內容厚度的事物。「只是看書」也將展覽分五個時期,每段時間展室內以視覺藝術形式,集中展示一本書的內容與延伸。比如現在,正在各個地點徵收「無家的鑰匙」,請巿民提供已經無用的舊鑰匙,以助製作與俞若玫《不安於室》相關的藝術品。這個展覽,對觀眾的要求是高的:他們可能需要多次來到現場,場中並設有回應室,邀請觀眾手寫感想,回應作品。 《只是看書》一冊一室、一期一書,等於做五次展覽,有點任性。需要換展五次,據說在香港博物館界絕無僅有。確實辛苦了油街實現團隊的支持與配合,雖然場地總有自己的掣肘,但非常享受我們共同解決問題的時刻。當文學需要展示時,就需要其他媒介的配合,本次展覽中多有純文學作者,因此展場及展品的設計與製作,有賴於設計師利敏的藝術判斷與無盡付出。中間的行政工作,我一個人是做不來的,全仗有本為青年填詞人的王樂儀襄助。愈好的書,愈是無底深潭,放不開,也無法壓縮,但願社會還有容納它們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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