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不知身是客——《客途秋恨》的放逐、血緣與鄉愁

文:Kim

陰鬱的天氣,淅瀝的微雨落下,郵輪在日本海上漂流,兩母女依偎在一起遠眺風景,25年的怨恨在女兒陪伴媽媽回鄉尋根的一趟旅程中漸漸消弭。女兒長得有多大,她們對彼此的記恨就有多深。剪不斷,理還亂,這是血緣的宿命與糾纏,在這一個鏡頭內,化作一簇諒解的擁抱。

這是1990年出品、由許鞍華執導的自傳式電影《客途秋恨》中的標誌性場景。預告片中配上梅豔芳《秋天復秋天》一曲,梅姐氣勢磅礴的豪邁聲線,讓母女之間的恩怨情仇蒙上一股宏大的敘事氣息。由陸小芬飾演的母親葵子及由張曼玉飾演的女兒曉恩,兩人的「故鄉」都在他方(日本和澳門),穿越羈旅不斷的人生後,停泊在香港這片「借來的土地」上,眼看故土已在回憶中遠去,何處身安便是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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頻繁的插敘手法是這齣電影的特色,伴隨著帶有顆粒感的粗糙畫面,份外有懷舊感覺(nolstagia)。這種懷舊感多次以朦朧的鏡頭意象浮現,並穿插在曉恩和媽媽葵子對當下不滿的狀態,「鄉愁」成了異鄉人活得不順心時的逃逸。這有種唐代亡國君主及詩人李煜《浪淘沙令·簾外雨潺潺》的神髓,「夢裡不知身是客,一响貪歡。」唯在現實以外,自己才不是被放逐及鎖禁在異鄉的囚徒;那種回憶的快慰卻像夢一樣短暫。

但夢境始終只是泡影。離開了故鄉畢竟是「斬根」,隨著時間浪濤的洗刷下,故鄉的輪廓變得朦朧,也在時代變遷中扭曲不堪,一次出走便註定了永恆的漂泊,這種「無家」、「無根」的意識,在30多年後,香港人大離散的時代下再看來仍很有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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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流書寫的激越感情:仇恨

電影開首,背景音樂播著70年代反戰歌手Bob Dylan的民謠《Mr. Tambourine Man》,節奏明快。下課後的黃昏,曉恩與外籍友人在倫敦街頭上架著自行車,點春卷、燒賣等港式食物來分吃,晚上到disco跳舞、抽煙和喝酒。年輕而朝氣勃勃的爽朗女子,人生的各種可能性還在萌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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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曉恩來說,她的生命是透過「自我放逐」(self-imposed exile)來達成一種解放(emancipation)。才16歲年華的她,從香港家裡搬到中學學校宿舍,再赴及英國升讀碩士,作為對母親控制和性別枷鎖的反叛。一身全黑的打扮、穿著瀟灑的露肚臍裝、喇叭褲,與母親心目中的「乖乖女」形象(早婚、打扮女性化的二囡)相去甚遠。

母親也是曉恩心中迫切想要拔掉一根刺。這根刺處處要與曉恩作對,對她非社會化的行徑冷嘲熱諷。這是出於母女疏離的不安,也是來自於深深的妒忌和記恨。70年代,母親與曉恩在祖父母澳門家暫住,籍貫日本的母親聽不懂廣東話,成了家中的局外人,血脈相連的女兒跟祖父母更親密,甚至反過來排擠「非我族裔」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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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不要我先,還是我不要你先?」母親葵子說。父親死後、二囡也嫁出去了,無緣被英國《BBC》電台聘請的曉恩回到香港,在家中與母親困獸猶鬥,面對母親作勢要回鄉,並說「死在日本總比孤零零好」,曉恩大罵母親的無情,激起了兩母女互相指罵。這種女性的深層嫉妒,激起了極端的憎恨,背後卻只是缺愛而已。

鄉愁的幻滅,血緣的繫帶

曉恩陪伴母親到日本探舅舅,才看清楚兩母女猶如一對鏡像般的存在,無法割裂的血濃於水之情,生出一種同情和諒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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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性格同樣剛烈,年輕時也是靠「自我放逐」來獲得解放。她想要忘記在家鄉求愛不得的失戀打擊,並在滿洲認識了在中國軍隊的翻譯官,遠嫁到中國廣東省,再漂泊來澳門、香港,總算有男人給予她一個歸宿,卻背棄了親情、家國等大義。

被小舅舅指為「不貞」的她,多年來無法被原諒,即使回鄉了,兩人芥蒂猶深,母親只能憑藉兩個女兒風光出嫁、出洋留學等成就來吹噓自己,穩住最後一點尊嚴。多年來朝思暮想的故鄉,「別時容易見時難」,剛回去時或能一解思鄉之情,與舊時姊妹說笑重聚,但待久了,卻發現自己有點格格不入,吃不慣生冷食物,寧可喝靚湯、吃用猛火煮食的惹味廣東菜。最傷感的是,舊情人婚姻失敗,兒女不生性,自己卻始終得不到他。

一直陪伴在側的曉恩也看清了媽媽在她童年時的境況。作為局外人的曉恩,差點因採摘果園的果實被抓,幸好遇上了一名鄉下英文老師做翻譯,幫忙解釋,才被眾人釋放出來。通曉國語和英語的大舅舅和這名老師成為了溝通的對象,不至於太寂寞,也得到諒解,但母親在她幼時卻是隻身在澳門,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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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土在記憶中消逝,永遠被放逐的人

從日本一起回到香港,母女間的關係也生起了變化,母親剛烈、傲嬌的個性卻消失不見了,變得柔弱和善。曉恩的獨白也轉為感性:「我忘記了要把東西從英國運回來,甚至忘記了廣洲的事,而媽媽也變得沉默和拘謹,我甚至覺得她突然間變得老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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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十年來在香港,母親一直把鄉愁作為寄託,回去時卻發現一切已變改,「故國」猶如「流水落花春去也」,在記憶深處慢慢消逝。與長輩、舊情人、老姊妹們的舊日怨恨也再沒有和解的餘地。

「當我看到媽媽一步步走遠的背影,我覺得我好像了解她的心情,曾經一度我和她一樣,很絕望地背棄過自己的親人,不過我當年只有15歲,而媽媽已經是快要50歲的人。她還有機會好像我這樣,諒解我的家人嗎?」

這對母女一場比拼,最後沒有人能取勝,但曉恩對自己的身體完全主導權,令她能穿越一般女性的婚戀枷鎖,投向更宏大的社會關懷。整套戲中也是穿著恤衫、褲子的她,最後成為了一家電視台的記者和編導,紀錄70年代的香港民權運動。這股熱血、關懷把她深深地札根在這片土地上,不再是「客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