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不住的舊時代 末代銅匠兄弟

咸美頓街轉角,老舊的收音機傳來電台的絮絮聒聒。寫著「炳記」二字的金漆招牌因歲月而顯得有點灰啞,老闆陸樹才坐在自製的小木凳,仔細的量著一個銅盤口的圓周;弟弟陸強才打著赤膊,正享受忙碌過後的那杯咖啡,一轉身,露出滿背脊分明的汗珠。

這個看似稀鬆平常的夏日午後,有如規律的打銅聲,默默的上演了六十多年。一直伴隨陸氏的,是散落一地的工具、那幾張樹幹造的矮凳和那掛在招牌上已封塵的時鐘;在這裡,時間仿佛也跟著靜止了。兩兄弟就這樣「叮叮咚咚」的敲打著,一回神,已在銅器堆裡過了大半生。

在不鏽鋼壟斷市場前,香港的盆、爐、壺、鍋幾乎都是銅造,當時五金業創業風氣濃厚,陸氏的爸爸亦在40年代開始經營打銅舖。由於銅器傳熱快,當年不少酒樓和粥店都採用銅煲,貪其煮出來的食物火候十足。60年代,香港冰室、茶室開始盛行,升斗市民愛在公餘時間「嘆翻杯咖啡」,於是陸炳記又開始製作咖啡壺。

除了這些「砂煲罌罉」,陸樹才指,因銅有「辟邪」的風水用途,所以亦會用來製作一些「古靈精怪」的用品,如香爐、油燈等神前和廟宇用品。他隨手拿起一個道教喪禮用的器皿解說,「這個用來蒸飯,下面那層用來燒火酒,上面放飯,飯蒸熟了,就可以舀入碗裡。」


道教喪禮用的器皿,用作蒸飯,下面那層用來燃燒火酒,中間的部分放入白飯,飯蒸熟了,就可以舀入碗裡作祭祀用途。

一個銅造水煲大約要花兩天完成,較大型的銅器則要八到十天。問到伯伯打造銅器的工序,他想了半天,仍難將六十年來的千錘百鍊,化成三言兩語,「畫個樣(草圖),人客有圖樣比咪照做;剪塊銅片,圍起個圈,客人需要咩形狀,就用鎚仔慢慢揼出來……好難形容。」。但有件事,他卻十分肯定,「失敗嘅,再努力,我哋唔係失敗就放棄。」

陸樹才當初因讀書不成,小學畢業便跟隨爸爸學師。學師過程的種種辛酸,在幾十年後的如今看來,已化成淡淡的曾經。

一塊銅片經陸氏兄弟的巧手錘錘打打,成了一個放水果用的銅盤。

七十年代末不鏽鋼出現後,打銅業由盛轉衰,工匠要麼轉行、要麼退休;以往滿街打銅聲,現在只剩下陸炳記一家零丁的獨自迴響。陸樹才說店鋪最後一個員工也在不久前退休,老字號終究還是剩下兄弟二人。對於行業式微,見慣風浪的老人雲淡風輕,「呢啲嘢古老,社會唔需要你呢類嘢,自然就淘汰,好現實。」


店鋪偶有客人駐足細看銅器,有街坊就帶同半截水龍頭,向伯伯求救。

堅持大半世紀,陸樹才指近年開始力不從心,而如果自己退休,七十多歲的弟弟亦難以一個人繼續經營店鋪,故打算一年半載後,兄弟一起退下來,「可惜梗係㗎啦,幾十年嘅心血放曬落去,係呢豎又有啲朋友街坊,平時可以大家傾下計,依啲嘢如果退休之後就會消失,樣樣都化為烏有啦。」又伸手摸摸生鏽的機器,「呢啲『架生』當垃圾㗎啦,(店鋪)以後空框框、變成空地喇。」說畢,無奈地乾笑幾聲,鼻尖晾著的那副老花鏡背後,卻難掩愛惜和不捨。 請他拿幾件驕傲的作品用作拍攝,老人立即如數家珍,從櫃子拿出一件又一件的銅造水煲、茶壺、杯子,仿佛想要把整家店的一磚一瓦都留在相機裡。


訪問完了,陸樹才把拍照用的銅器仔細放回包裝袋、又重新把收音機扭大。這些平凡的舊街光景也許終要落幕,舊時代的種種輝煌,或許一如打銅的餘韻,只能輕輕消散在車水馬龍的煩囂裡。

陸炳記銅器
油麻地咸美頓街1號

撰文:Janet Wu
攝影:Chris(FB:基斯攝影野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