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髮色、轉跑道 前空姐的疫情故事

梁舒雁,35歲,大學畢業後即投身航空業,任職機艙服務員13年。2020年10月遭裁員。現為花藝師,在社交平台Instagram經營網店Palasca Fleuriste。

那一頭斯斯文文的啡色頭髮維持了13年,我最近終於換上一頭dusty rose pink!

髮色是髮型師建議的。我想,反正失業了,一試無妨。染出來的效果很好,繽紛悅目,這才是真正的我啊!

當然,我猶疑過。被公司裁員後,我曾考慮另覓正職,左思右想,就是想不到找怎樣的工作。過了十多年天堂般的生活,享受過最自由自在的生活模式,我實在忍受不到乖乖地坐在辦公室做文職,也無法每天連續十小時站在店舖,當售貨員或侍應生。

我很清楚自己的性格,跳跳紮、不能坐定定,最怕死氣沉沉、一成不變。拜這性格所賜,早在2020年3月,在悶死之前,我已開始學習花藝,意外地超前部署了被裁員後的新工作。

我在10月21日正式收到解僱通知。之前的十個月,我只飛過兩次。第一次是1月底飛悉尼,年廿八離港,年初二回來,兩程機都客滿,但不少乘客還未意識到疫情嚴峻,沒有戴上口罩;第二次是8月中即日來回馬尼拉,我負責的商務客艙空空如也,清閒得可怕。

整個2月和3月都不用上班,後來看到4月的更表同樣空白一片,我開始找點東西學習。學習什麼才好呢?我喜歡煮食,但無意成為大廚,也無興趣製作蛋糕,故此烹飪類課程不在考慮之列。專業化妝也不適合,我雖然貪靚,但很懶惰,自己的臉也靠飄眉和植睫毛解決,才沒有心思替別人化妝呢。美甲更無趣,發揮範圍太小了,那種需要定睛聚焦的精雕細琢,完全不是我杯茶!

在網上遊來遊去,終於,我看到了一個花藝班──9堂課程橫跨3、4、5月,內容包括襟花、手花、花環、花盒、檯花、花球、鮮花拱門。我報讀了,但仍然懷著「當空姐直到55歲退休」的希望,純粹找一個新興趣,打發停飛期間的無聊時間。

上了幾堂,我漸漸發現原來自己很喜歡花,又發現,原來我能坐定定。花藝像寫字,每個人都有自己風格,無法複製。一班同學,每人得到同樣的花材,學習同樣的技巧,但總會配搭出各異其趣的花束。有些人偏好可愛風,只愛粉紅色,主花總是選波波菊或繡球,又總會把花朵組合成球狀;也有人,像我,紮花如寫行草,飄逸狂放,讓花葉放飛,充滿生命力。

我前後跟隨四個老師學習,雖然不敢苟同某些老師的品味——如鮮紅玫瑰配紫色康乃馨——但慶幸學到了不少實戰技巧,尤其在花墟選購花材上,避開了很多地雷。哪間花店花材最靚?葉子價錢最相宜?多肉植物最大最juicy?這些都是難以單靠看YouTube學會的,惟有跟著老師實地考察才會知道。

其中一位老師讓我留在她的工作室當助理,幫她處理前期工序,如分枝、去刺、修剪枝葉等。才當上助理不久,老師懷孕了,須留家養胎,讓我以每月2,400元的極平租金頂手工作室,直至9月完約。那是一個位於黃竹坑的共享工作空間,雖然獨立租用的房間面積細小,只有數十呎,但公用空間中有張巨型木桌,平日不多人使用,十分適合我用來處理花材。加上獨立房間冷氣極凍,正好充當雪櫃讓花材保持新鮮。

為了迫使自己持續進步,接手工作室後,我就在Instagram上開了個新帳戶,專門張貼我的花藝作品,看看可否做點小生意。幸運地,才貼了十多張照片,已開始收到訂單,市場反應不錯!由採購花材到送遞花束,全由自己一手一腳包辦,儘管營利不多,滿足感卻很大!

無心插柳成了新手花藝師,固然欣慰,但我最念念不忘的還是那飛來飛去的生活。

我生於航空家庭。爸爸是飛機維修員,我在童年開始已享受一折機票,遊歷了很多國家。那是旅遊還未成為學生假日常規活動的八、九十年代啊。我和妹妹自小就認定,長大要當空中小姐,直至退休。我們的願望都實現了前一半,妹妹更嫁給了一個飛機師。

想不到2020年橫空殺出新型病毒,讓我們全家失業。

我不怨恨公司。我明白裁員是理性的商業決定,畢竟全球航空業踏入了冰河時期。公司不是慈善團體,不可能坐食山崩養著幾萬人幾年。

我只是難過,要告別我最愛的生活模式。

我再不能像從前般瘋狂旅行。航空工作讓我認識了幾位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遊歷了許多刁鑽的國度。最難忘是在肯亞看動物大遷徙,我們乘著吉普車,見識到成千上萬的角馬過河的光景,又一嚐獅子在身旁捕獵的刺激。非洲夜空中的銀河,至今仍在我腦海中閃閃發亮。我也忘不了紐西蘭福克斯冰川的壯麗。只可惜,不知何時才能踏足阿根廷莫雷諾冰川,比較兩處極地的嚴寒。還有,我還未去過古巴,那本來是我和老公計劃渡蜜月的地方。

我也再不能像舊日般奄尖,任何日用品都在原產地購買,選擇最優質又最便宜的:洗臉膏只會在日本買、洗衣液要用美國出品、乳酪只吃澳洲生產的⋯⋯疫情沒完沒了,變相造就了一個超長的緩衝期,讓我適應貼地的生活。但當家中貯存的日用品終於用完,我必須以貴一大截的價錢去買那些慣用的日用品,難免有點心酸。

疫情對航空業造成翻天覆地的打擊,相信未來數年,也不能回復舊日模式。所以,即使沒被裁員,疫情之下,我很可能還是選擇自願離職。若然到了外埠不能觀光和購物,只能困於酒店房間看電視,這份工作於我也再無吸引力。加上全地球人類都餓了一年旅遊癮,一旦復飛,餓狼般的乘客在飛機上想必份外難纏,機艙服務員的工作只會加倍勞累。

幸而,從天上回到地上,我找到了新的跑道。但願各位舊同事,也早日找到新方向。

撰文:朱雋穎
攝影:謝柏齊

本文原標題為「換髮色、轉跑道」,節錄自「打書釘」出版的《1.5米——活在瘟疫蔓延時》,紀錄了十位平凡香港人在疫情下的故事,包括遠洋船海員、空中服務員、外籍傭工、上班族、家庭照顧者和學生等。中英雙語版現於打書釘有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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