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變帶來了轉機,新思想和新結構正在革命中生成——專訪緬甸民主活動家順雷伊

對很多緬甸流亡者來說,湄索(Mae Sot)是他們從緬甸到達泰國的第一站。它位於緊鄰緬甸克倫邦的泰國西北部邊境上,而邊境那一邊克倫邦無休止的衝突,幾十年來不斷為這裏帶來流離失所的逃難群體。湄索也向來是緬甸勞工、小商人往來頻繁的地方;多年的流動中,這裏幾乎已經變成一座緬甸城市——到處可見緬語標識,每家餐廳和商店都有緬甸僱員或是會講緬語的泰國人。在龐大的緬甸集市和聚居區中,一些緬甸人的父輩就在這裏出生,他們頻繁往返於邊境兩端,政治環境比較好的時候回到那一端生活,變壞了就過來這邊。

在2021年2月政變發生後,緬甸「春天革命」(Spring Revolution)的流亡社群也在這裏找到了安身之所。政變兩年後,鬥爭一刻也沒有停歇過,儘管關於緬甸革命的消息在國際媒體上幾乎銷聲匿跡——尤其在俄烏戰爭爆發後,這裏的苦難和鬥爭幾乎被遺忘了——外國人幾乎只知道這裏發生了政變,就連「春天革命」這個名字都沒那麼響亮。時至今日,緬甸城市中的反政變示威已經難以為繼,抗爭者被捕、被酷刑折磨、被殺害,一部分人跑去叢林組成了「人民防衛軍」(PDF),加入少數民族地方武裝勢力遊擊作戰;另一部分則流亡到泰國,在線上繼續參與「公民不服從運動」(CDM)。

2023年2月,正值緬甸軍事政變兩週年,我來到湄索,走訪「春天革命」的流亡群體。這裏的緬甸流亡社群與我在曼谷和清邁遇到的,申請到學簽、或有國際機構支持的緬甸人完全不同,他們大多是在軍政府的名單上的抗爭者,護照被註銷,只能偷渡過來。在湄索,他們並不打算融入泰國社會,而是在位於這座城市不同安全屋的各種組織中,參與這場還在進行中的革命。

我在這裏認識了丁扎順雷伊(Thinzar Shunlei Yi,以下簡稱順雷伊),1991年出生的她,是目前緬甸在全球範圍內最知名的民主活動家之一,也是沒有護照的流亡部隊中的一員。順雷伊出生和成長於緬甸的軍官家庭,這使得她後來成為反軍政府的民主活動家的經歷顯得更加傳奇。在她成長為民主活動家後,她的父親、已退休的前軍官幾度接到了軍方情報人員的電話,威脅他管教好女兒。在軍方發動政變後,父母知道不可能阻止女兒繼續抗爭,於是只好公開發聲明斷絕父女關係以自保——當警察上門時,父母便告知早已失去了女兒的聯繫。她與法國記者紀堯姆·帕約 (Guillaume Pajot) 合著的自傳《我與緬甸軍政府的鬥爭》(Mon combat contre la junte birmane),不久前在法國出版。

2021年2月緬甸軍事政變發生後,嚴酷的鎮壓和迫害導致大部分緬甸抗爭者只能匿名活動,順雷伊是為數不多的高調實名反對軍事政變的年輕一代緬甸活動家。因此,當昂山素季作為緬甸民主符號因羅興亞難民危機而在國際社會聲譽破產後,年輕且英文流利的活動家順雷伊成為了西方媒體追捧的對象,甚至有媒體將她比作「第二個昂山素季」。但這也為她在緬甸社會內部招致更多罵名,昂山素季仍然是緬甸集體意識中的民主女神,很多年輕人甚至政變後把她的形象紋在了身體上。而順雷伊卻一直以昂山素季的批評者著稱,到了昂山素季再度入獄的今天,任何對她的批評都更難被接受。很多緬甸人認為,她批評昂山素季,只不過是想取而代之。

2019年12月10日,緬甸國務資政翁山蘇姬準備出席荷蘭海牙國際法院對於羅興亞事件舉行的聽證會,仰光支持者作出歡送。
2019年12月10日,緬甸國務資政翁山蘇姬準備出席荷蘭海牙國際法院對於羅興亞事件舉行的聽證會,仰光支持者作出歡送。

2017年,昂山素季民選政府執政期間,緬甸若開邦發生了針對羅興亞人的大屠殺,造成70萬難民,昂山素季在海牙聯合國國際法院上公開為軍政府辯護。但在那時,緬甸的主體族群緬族人上街示威捍衛她,也因而對羅興亞人面對的人道主義危機視而不見。順雷伊曾在那時公開表達對昂山素季的譴責。到了2019年,緬北克欽邦的政府軍與少數民族地方武裝之間發生嚴重衝突,造成近萬人在國境內流離失所。此時,越來越多反戰年輕人開始在大城市裏抗議,表達對昂山素季無力完成其許下承諾的不滿——她曾承諾將解決與尋求更多自治的邊地少數族群數十年的衝突。在仰光組織抗議的青年反戰群體中,17人被捕,並以「擾亂公共秩序」為名起訴,順雷伊就是被捕的青年反戰活動家之一。當她被釋放後,卻開始收到了各種辱罵信息,只因她對昂山素季的異議。

順雷伊的抗爭道路無疑是艱難的,面對軍政府的威脅的同時,也要承受擁護昂山素季的緬甸大衆的誤解。但是,在這個泰緬邊境的小城市,她對緬甸的前景充滿了希望——在軍事政變發生後,當軍隊將槍對準了主體族群緬族的抗爭隊伍,緬族人開始同情羅興亞人以及其它少數族群的遭遇,為自己曾經的緘口而悔恨。時至今日,舊憲法被革命廢除,新的憲章在不同族群的不斷協商中誕生,革命對緬族主體意識發生了巨大沖擊,人們開始重訪緬甸自獨立以來未竟的「聯邦」議程,討論少數族群如何在未來的緬甸國族建構中重新分配權力和資源。

在革命打破的僵局和所提供的全新未來面前,在團結所有族群的共同鬥爭之中,順雷伊說,她不再感到孤獨。他們將是一個嶄新緬甸的第一代人。

以下是順雷伊的訪談。

丁扎順雷伊(Thinzar Shunlei Yi)是來自緬甸的民運人士,圖片拍攝於2016年1月22日。
丁扎順雷伊(Thinzar Shunlei Yi)是來自緬甸的民運人士,圖片拍攝於2016年1月22日。

端傳媒:可以簡單介紹下你從緬甸軍官的女兒,轉變成民主活動家的心路歷程嗎?

順雷伊:2007年藏紅花革命爆發的時候,我只有16歲。你知道的,我成長於軍政府家庭。在那一年,我在那個軍隊大院裏,好奇外面在發生什麼,為什麼那些和我一樣,或者比我大一些的年輕人都在街上抗議。我爸爸媽媽對我說,沒什麼,那只是一些叛逆的人。在那時,所有我能接觸到的媒介上的信息,都是高度審查過的,那些支持民主運動的聲音在那些媒介上很難發出來,而我更不會被允許走到街頭自己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我的家人會說,街上不安全。



-----------

閱讀餘下全文,需要您的小額支持,讓優質內容可以自食其力。

暢讀全站所有好內容?每月只需一餐飯的錢,好新聞,並不貴。

支持我們,請成為付費會員。馬上 點擊 ,與端傳媒站得更近。

原文鏈接: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230325-international-thinzar-shunlei-yi/

端傳媒:https://theinitium.com/misc/abou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