檢視過去的傲慢與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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檢視過去的傲慢與偏見
檢視過去的傲慢與偏見

2020-10-01 撰文/史瓦茲(Jen Schwartz)、施萊諾夫(Dan Schlenoff)
繪圖/溫斯坦(Ellen Weinstein)

Scientific American曾刊登過許多傷害他人的文章, 例如歧視女性、宣揚種族主義, 該如何做出改變,才能向大眾傳播更公正的科學內容?

Scientific American在1908年發表了一篇關於女性工程師的文章,這篇文章有著很不錯的開頭:「如果女性能夠就讀技術學校,法律也沒有禁止她們到鍛造工廠或公司上班,為什麼她們在就業時會面臨這麼多阻礙?」2020年,有一位讀者在SA資料庫裡發現這篇文章竟探討如此前衛的社會問題時,就會期望看到有關性別歧視的討論,例如羅布林(Emily Warren Roebling)在丈夫臥床不起之後,接替他成為建造美國布魯克林橋的首席工程師;或許像她這樣的女性會因為想在專業領域有所貢獻而受到阻礙。當然,文章也可能會寫出巴尼(Nora Stanton Barney)的心聲,當時她極力爭取成為美國土木工程師學會(American Society of Civil Engineers)第一位女性初級會員,並且積極參與選舉權運動。


但文章沒有提及上述任何一件事,作者德魯斯(Karl Drews)只簡單解釋:「因為女性在生理和心理上相對孱弱,所以天生就會面臨這些阻礙。」他進一步說明:「工程師的工作需要高度的創意,從大腦裡創造出現代工業的驚奇。相較之下,女性的傑出表現,截至目前為止僅限於生殖方面的技術。」通往工場的道路,需要的是起水泡的雙手,而不是淺薄的觀察和無所作為。」德魯斯宣稱,即使是最堅毅的女性也無法克服這些困難。他表示,自己的論點有其道理,因為一直以來都沒有偉大的女性作曲家、畫家或雕塑家,即使最厲害的女性小說家也比不上男性小說家。


在該篇文章前面幾段闡述那樣的結論之後,德魯斯做了一件更狡猾的事:他引用資料來支持自己的論點,並寄了詢問信給10幾家工程公司和技術協會,希望就這個主題取得一些確切的資料。但他只挑選對他有利的調查結果來支持自己的論點。德魯斯貶低少數卓越的女性,並毫無根據地詆毀她們的能力;唯一他認為可敬的女性工程師則是特別具有「男子氣概」。當德魯斯在美國人口普查資料中發現有一些女性自稱為鍋爐製造工,他詢問某個電機工程學會關於這件事的真實性,結果對方回覆,他們認為這些女性「太過有騎士精神」,因此無法接受這種事情發生,於是這些女性的職業就不復存在了。


以現今的用語而言,我們可以說德魯斯即使不是全然抹煞女性工程師的經歷,也是在操縱人們的心理。儘管文章語出驚人,但若把它當成研究案例則十分具有啟發性,可用來檢視科學信條如何在SA中遭到濫用,以鞏固系統性的壓迫行為。在經驗證據(empirical evidence)的掩護下,德魯斯和其他作者把歧視塑造成毋庸置疑的事實,藉此深化了歧視。


編輯偏見

要澈底檢視SA裡的所有錯誤,是不可能的任務,但我們從資料庫裡找出一些最經典的例子。SA的特色在幾十年間有重大轉變,從撰寫重要發明的簡介、讚揚產業、報導科學事件或由專家解釋自己的研究,到了今天,則是以報導方式來傳播科學。然而,有一件事情仍然不變,那就是雜誌的立場:科學可以帶來繁榮,並解決世界的問題。


1856年,SA編輯部公開批評美國科學促進協會(AAAS)年度會議「不切實際」(太多關於太陽系的論文,建築安全規範領域的論文則太少),編輯部寫道:「如果科學不是一種由研究和觀察所呈現井然有序的事實,那科學是什麼?科學不僅僅是提出推論(或假說),也是講述明確的事實。」多麼典雅的傲慢。如果建立並傳達共享的事實有那麼簡單,《科學人》就不必在2019年10月號花上大半篇幅來專門探討真相的曲解、信任的崩解,以及錯誤資訊帶來的混亂;戴口罩和減少溫室氣體也不會成為政治議題。今日我們傾向認為,科學可以解釋世界的問題,包括科學本身所產生的問題。


如今,當SA編輯部構思報導方向和編輯策略時,會重新評估現況,詢問彼此更深入的問題:把某人視為專家的條件是什麼?誰來審查資料中的數據?我們做為編輯的責任是什麼?這份雜誌遺漏了誰?當我們回頭檢視,比較容易發現那些已發表且造成傷害的意見和想法;相較之下,要評估我們因為忽略或排除某些人士和觀點而造成的損失,則比較困難。這些人士與觀點可能有助於形塑知識,用以創造一個更美好、安全和公平的世界。


科學研究是由容易犯錯的人類執行,而編輯(同樣容易犯錯)的工作是在尊重專業的情況下以懷疑的態度來評估內容。在SA的泰半歷史中,編輯部在新聞報導和同儕審查的期刊間找到定位,但這樣的混合經營模式也給了我們一個沒有清楚疆界的廣闊空間。我們可以在兩個空間中運作,卻不用遵守任一個空間的規則;也就是說,只要一篇文章在寫法上具有科學性,且內容不會太極端,特別是在撰稿作者有相當名聲時(大多是菁英、白人、長者、男性基督徒),編輯就會對這些文章抱持放任的態度,而且可能過於放任了。


這100多年來,這份雜誌推崇發明家或創業家一類的人物,卻忽略了女性和非白人學者的貢獻,這樣的做法破壞了科學的合作精神。採取這種做法的時候,我們延續了那些男性天才的神話,他們光靠自己的才華就有了新發現。我們不禁懷疑,如果過去幾個世代的男性透過我們的報導了解到,最高的科學志向是靠發明一些實用的技術致富,是否因此讓他們促成了今日科技巨擘的誕生?這些大公司獲得了產品帶來的所有讚譽和控制權,卻拒絕承擔產品對社會造成的任何後果。


以進步和「昭昭天命」(manifest destiny)的名義,我們經常貶低任何威脅西方文明擴張的知識。過去薛曼將軍(General William Tecumseh Sherman)曾談到「印第安人事件」如何妨礙鐵路建設,而SA編輯部在1868年一篇專欄文章裡對此發表評論。如果你知道,薛曼因為以「焦土」策略對付南方邦聯軍(Confederate Army)和美國原住民而聲名狼藉。但編輯部認為薛曼不夠激進:「必須立刻全面鎮壓印第安人……他們是所有野蠻民族裡最危險、也是最冷酷無情的一群人。」那年稍晚,薛曼發起駭人聽聞的行動,屠殺了幾百萬頭北美野牛,幾乎消滅了這個物種,摧毀了對北美大平原(Great Plains)上的許多部落來說最重要的資源。美國原住民挨餓又受害,不得不把部落遷入保留地。


種族壓迫

時間快轉到現在,人們正面對淹水的城市、過度捕撈的海洋,以及耗竭的土地。試想回到19世紀,若SA編輯部派遣記者以不帶偏見的角度報導原住民的資源管理和農作方法,或許就會了解北美野牛放牧有助於維持土壤的肥沃,這是一般牲口無法提供的「生態系服務」。如今角色倒轉,科學家正求助於原住民社區,學習如何永續生活以及促進生物多樣性。聯合國跨政府氣候變遷研究小組(Intergovernmental Panel on Climate Change, IPCC)越來越常援引原住民的知識和意見,評估人類適應多變世界的最佳方法。


19世紀,SA發表了許多文章來使種族主義看似正當,例如積極提倡專利制度及其致富途徑,卻只適用於白人。1861年,SA編輯部寫道,即使是自由的美國黑人也不能獲得專利權,因為他們「不被視為公民」,無法在法庭上主張權利受到侵害。


到了1871年,達爾文推論,現代人都起源於共同祖先(ancestral stock),一些重要的德國人類學家則提倡所有人類具有「心理同一性」(psychic unity),但都無法阻止科學種族主義的興起,其中包括「生物決定論」的錯誤觀念。1895年10月5日,SA刊出了AAAS主席布林頓(Daniel G. Brinton)的言論,他宣稱:「黑色、棕色和紅色人種在生理結構上與白人是如此不同……他們永遠無法透過相同的努力達到相同的結果。」布林頓只提供個人意見做為證據,表示打從娘胎開始,種族就決定了「一個人的品味和野心、恐懼和希望、失敗或成功」。


布林頓和同事不是為了邪惡政策而曲解研究結果的倒楣科學家。布林頓寫道:「人類學的最高目標是衡量種族、部落和國家的特性,這樣才能根據人們的亞種(sub-species)來統治他們;這些差異是提供立法的唯一確切基礎,而不是天賦人權的概念(priori notion)。」1896年,在這份雜誌發表布林頓的言論之後不到一年,美國最高法院在「普萊西訴福格森」(Plessy v. Ferguson)一案中判定「隔離但平等」的學校和其他機構是合法的。如同加州最高法院法官米勒(Loren Miller)在1966年的著作中解釋,這項判決把社會達爾文主義暗自引進美國憲法裡。


SA也廣泛報導優生學。優生學的知識根源是想透過生育改善人種。早在納粹政權著迷於優生學之前,優生學在種族和階級界線上的偏見越趨明顯,但SA編輯部仍持續以中立角度報導優生學,而非加以批判。隨著兩面主義(both-sides-ism)的興起,我們讓撰稿作者以科學之名偷渡關於種族主義的政治議題。質疑優生學的文章經常被貼上「反對派」的標籤。

即使一名作者在1932年主張,優生學家缺乏遺傳學和環境影響方面的知識,以及濫用當時不可靠的智力測驗結果,正在誤導「充斥謬誤的人類」,但藉由科學共識提倡優生學的文章仍持續刊登在這份雜誌上。1933年一名新馬爾薩斯信徒提倡生育控制,僅僅是為了防止「殘疾人士」的繁衍。內文搭配兩張照片,其中一張是一群像是在排隊買麵包的人,另一張則是一群關在籠子裡的天竺鼠。隔年,人類改善基金會(Human Betterment Foundation)的主席寫道:「從統計數據來看,種族退化的趨勢很明顯,且眾所周知已不需在此贅述。」這篇文章引述了著名奧地利維也納外科醫師勞倫茲(Adolf Lorenz)的說法,他聲稱優生絕育最終將成為所有文明國家去除人類渣滓的方法。1935年的一篇文章還取了個不恰當的標題:〈關於猶太人最怪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