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區」日記:我們都遭遇了信仰危機,在廢墟上挑揀剩餘的石頭

【編者按】在上一篇日記中,作者寫到他的外籍妻子帶著孩子離開中國,而他選擇留在武漢與父母相伴。封城的日常,是等待的日子。而即便對於那些沒有患病的人而言,時間也常常在拷問中度過——對自己的,對他人的,對信仰的。文章首發於作者微信公眾號「世風」,端傳媒獲授權轉載。

要是說有什麼神奇的地方,就是封城二十天後,大家還沒有失去幽默感。印象裏,幽默應該第一批在疫區消失的情緒。憤怒和絕望的風暴後,幽默頑強地翻過身,重新站在平起平坐的地位。悶在家中催生的段子,塑料袋和水瓶拼湊的出行防護,地方上蠻橫直接的標語,和疫情新聞一樣地廣泛流傳。

沒有病人的家裏,時不時傳來笑聲。笑聲比往常的大,笑點因為這場病毒降低。社區阻擋人出門時的方言,便能把人逗樂。大家也沒有為了開心,特意去找喜劇或娛樂節目,那樣的觀賞仍然不合時宜。幽默一定要圍繞這場疫情本身。這給了它不同尋常的含義。幽默不作一時的逃避,而是另一種提醒危機的語言。

姥姥在這場疫情中學會用智能手機。她之前對此的抗拒被每日與孫輩對話的需要打敗。她花在短視頻的時間越來越長,與過去七十多年篤信不疑的官方媒體落了芥蒂。她知道了「闢謠」二字,把pi念做bi。電視新聞播報時,她走過來說,還在闢謠嗎,我看要闢謠到什麼時候。我被這句話逗樂,說,姥姥,你快成我們家的憤青了。

她是我們家中行動半徑最大的一位,清楚知道清晨垃圾車來小區的時間,掐準時候出去透氣,關門前返回。二月十一日後,她決定不再冒險。武漢所有小區實行封閉管理,有無確診疑似都一樣。我們吃驚該指令下達之遲。全國其它省份已有實踐,唯獨疫情中心的武漢,現在才開始推行。其實進了二月,小區保安就不斷拿此開玩笑。

往年冬天,他們披軍大衣,今年例外,裹着厚毛衣和襖子,外面罩上保安制服,把衣服撐得鼓起來,臉上還是那麼幹癟,看上去很不協調。他們不能扎堆和群聚,每人分配到不同出口,在那裏各守小屋。不再有居民來閒聊,保安以嚇唬路人為樂,說,小區明天就封了,路就不走了了。居民聽後奔走相告,到了第二天,大門敞開依舊。如此來回幾次。

2020年2月15日,武漢一名司機在大雪中騎著電單車。
2020年2月15日,武漢一名司機在大雪中騎著電單車。

等到小區真的被封,保安退回屋去,不再說笑,低着頭,彷彿指令是被他們不幸言中的。

等到小區真的被封,保安退回屋去,不再說笑,低着頭,彷彿指令是被他們不幸言中的。取而代之,網格員站在門口,戴紅袖箍,中年,一男一女。男的不好說話,陰着臉,認定凡是申請出門的人都是沒事找事。在此之前,我們未見過什麼網格員,社區電話打不通,物業電話我打去,對方調低了電視的音量,問說,麼事。我說,小區裏有沒有確診的,消殺有安排嗎。對方回答,不曉得,掛了電話。同日,武漢市委書記在電視上宣布,戶數排查率98.6%。我說,那我們是1.4%。他接着說,人數排查率99%。我說,那我們是1%。

我們每三天派一人買菜,把寶貴的名額留給最需要鍛鍊的人。催生的斤兩成了這場瘟疫中最可靠的事實。我們的體重達到歷史的高點。除了姥姥外,沒人堅持一日兩次的鍛鍊。我在洗臉時發覺隔離對身體的改造。兩手過了顎骨,往下,沒有斜着抵達下巴,而是遇上圓弧的曲線,改變了路線。我的手又回去,感受從未有過的豐腴的臉頰。我又在下腹,屁股,大腿,甚至手指,發現滋生的身體。

這和肆無忌憚的喝酒有關。封城的十天後,我們揮霍無度地把二十年以來的庫存拿出來,一件件消耗。父親說,快喝,說不定明天就要被抓進去。他說「抓」,好像莫名的怪力把人掠走。指甲和頭髮野草般,發瘋地長。父親頭髮到了十年裏的最長,說,晚上的時候,聽見頭髮簇簇地往上冒。我也是頭一回見他穿睡衣。我們家的男性都抵制睡衣,女性都契而不捨地想要改變這一點。

事到如今,城市還擁有日常的秩序。水電,網絡,垃圾回收,街道清理,從過年開始連軸轉,至今沒有受影響的跡象。我恢復線上的工作,整理論文的腳註,向規律和秩序靠攏。李醫生死後,我兩天沒法回到工作。加入的志願者群仍不息地工作。大家謹言慎行,傳遞生命的通道,不能承受刪查的風險。開始時他們協調物資,後來幫感染患者聯繫收治,收治進行的差不多了,轉做非肺炎患者的就醫和取藥,安排無家可歸的外地護工和建築工人。大大小小,一切可能的協助。

蜂擁而至的求助信息,先一陣腦子發麻,等適應了,還有打電話驗證患者信息的忐忑和焦灼。我把號碼輸進手機,過了一遍要說的話,全身緊張地撥過去。我怕聽到匆忙、期待和絕望的語氣。擔心落空別人的希望,不是確信能幫到的話儘量不聯繫。落到志願者手上,多是正常途徑解決不了。碰到關機,要麼是人沒了,要麼是找到了出路。

我接到身邊人的求助,接連兩次以失敗告終。一次,一家人全部感染,剩下八歲的孩子,父親是軍人,駐地不能回。軍隊說可以接收孩子,但不能來接人。我們聯繫到武漢市。對方說,現在把任何武漢人帶出武漢都是違法。我們說,要不然把孩子接到家裏住。孩子母親不同意,怕孩子攜帶病毒。第二次,朋友九十多歲的爹爹,不是冠狀肺炎,急診需要手術,小區封閉後無法出門,120打通了,等車半日,又推給社區。我最後收到信息,居委會沒車。我們不敢再打電話追問有沒有解決。

2020年2月4日,武漢市以體育館改裝而成的臨時醫院內,工作人員正在整理病床。
2020年2月4日,武漢市以體育館改裝而成的臨時醫院內,工作人員正在整理病床。

小區封閉後,志願者出不了門。志願工作是一遍又一遍地驗證自己的無力。它與每天的失敗作鬥爭。我們被要求等待,等待一場危機的過去。

加入志願隊,開始是為了尋找行動的可能,打發時間。即便在現場,能做的事情越來越少。小區封閉後,志願者出不了門。志願工作是一遍又一遍地驗證自己的無力。它與每天的失敗作鬥爭。我們被要求等待,等待一場危機的過去。它也被稱作是現代戰役,不許全民皆兵,不許普通人犧牲和充當烈士。它把處於戰爭中心的絕大部分人變成旁觀者。

最後的現場,來自一直在工地做安全監理的發小。他報名去了火神山,然後醫院改造,然後方艙。漫長的夜班裏,他給我發照片,講糟心事。他說,事故一出來,什麼樣的人,一眼就看出來了。問他,他也不多說,只說,等到見面說。我說,見面,那要到什麼時候。他發了一張熱乾麪照片。晨光裏,鋪了牛肉,酸豆角,蘿蔔丁,辣椒,葱花,香菜。那是他下班時的驚喜。

他結束了工期,回家自我隔離。他問,你知道那個騙外賣小哥的人麼。我說,知道,找不到車,隱瞞丈夫發熱,拜託外賣小哥把他送去醫院,後來丈夫確診。他說,你說是哪個的錯,你到了那時候,想不想保命。她事後還去找外賣小哥,希望提醒他,她是壞人麼。生命突然成了選擇題。這意味着運氣,奢望,掙扎。沒有做選擇前,我們無法真實地認識自己。選擇的出口處,就是責任二字。不可能在所有時候對所有人負責。責任是不可調節的衝突。這意味着時刻的欺騙,犧牲,放棄。選擇無關個人的價值道德,而是在一如既往的荒謬生存前選擇他人,選擇我們到底對誰負責。

處事不驚的空氣裏,連撓痕都沒留下。沒有可供憎恨和原諒的對象。他們已經事先原諒了自己。

我們都遭遇了信仰危機,在廢墟上挑揀剩餘的石頭。宗教無法解釋苦難的必要,道德無法應對行動的乏力,傳統無法表述現代的不公。沒什麼替代信仰,在這時候站出來說,我來。人們意識到長久以來依賴的信仰,只能夠解釋平穩不驚的日常,一旦被大浪打翻,就沒再冒出頭來。有東西在注視着麼,那怎麼能無動於衷。有什麼帷幕可以扯下來的話,大家會毫不猶豫地上去,撕開,看看後面的真理和安排。但是,處事不驚的空氣裏,連撓痕都沒留下。沒有可供憎恨和原諒的對象。他們已經事先原諒了自己。

母親問我,為什麼上帝沒有來救在湖中淹水的人?我說,沒有看到水花。不,她說,因為人已經沉在湖底。

一切都在倒計時。病床前在倒計時,開門商店在倒計時,路上的卡車和天上的飛機在倒計時,安靜的城市和未知的隔離在倒計時。自由和生命一個倒計時,孤獨和死亡一個倒計時。我們的赤身要被倒掛在哪個鐘上。秒針移動的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靠近耳邊。震耳欲聾。

2020年2月1日,武漢一名速遞員在外工作時戴著口罩。
2020年2月1日,武漢一名速遞員在外工作時戴著口罩。

夢境現實的邊界變得模糊。夢境開始延續現實,現實逐步入侵夢境。夢裏也出現了口罩,消毒水,數字,空蕩的城市。母親在兩年前執意換上隔離光源的窗簾。我在半夜醒來時,發現自己處於絕對黑暗的空間。開燈,拉開簾子,關燈,真正的夜也沒有這麼黑。它泛着暗白色的光。白日是荒唐和蒼白的,反而是夜在注視着你。夜一旦離開,我就自然地醒來。只有二月十三日的早上例外。母親推開門,說,大事不好了,你還在睡覺。我說,怎麼了。她說,今天增加了一萬多人病例。

我認識到,除了吃飯睡覺,我還需要出汗。它能讓我吃得好,控制發胖,睡的好,生活循環裏重要的一節。抵抗隔離帶來的身體改造,是最後能夠實施的反抗。身體即政治。我跟着跳操,加大運動的強度,喘氣,踩得地板咚咚響,汗水滴答。

「Keep digging, keep digging. Come on, Come on.」
我攤在地板,上氣不接下氣,轉過身子,面朝天花板。

「Ten seconds, give me more. Dig! Dig!」
深深喘氣,眩暈,頭上的燈光打轉。

「Four,」
身體也跟着轉了起來。

「Three,」
心臟蹦蹦地跳,一時間只有這聲音。

「Two,」
黑色的東西從眼前晃過。我閉上眼。

「One.」
我看到窗外的夜,它朝我們走來。

(註:文中提及外賣小哥「被騙」的新聞,經讀者提醒地方都市報有後續報導,在此附上鏈接,供讀者參考)

原文鏈接: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200218-note-wuhan-belief-cris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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