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手記:誰還沒收到美國政府發來的紆困金?

住在馬里蘭州郊外的夫婦Jon Keng和Jin Ding在4月15日這天登入他們的美國國税局賬戶,發現政府發來的紆困金正在入賬。Keng和Ding都三十歲出頭,一位做社工,另一位在NGO工作,二人年收入加起來低於15萬美金,按照不久前頒布的現金刺激法案,為緩解2019冠狀病毒疫情帶來的經濟困境,他們一次性收到了2400美金。

兩人的第一反應是將錢存起來。他們都是亞裔移民,Ding多年前從中國來美留學,畢業後找工作、抽工作簽證、等待綠卡;Keng則是移民二代,父母分別來自柬埔寨和泰國。「亞裔移民的孩子在理財觀上依然偏保守,重視存款。」Ding說。他們二人去年秋天貸款買下了一幢帶泳池的獨棟別墅,每月的還款額剛好是2000多美金,「這筆錢相當於為我們免去了一個月的貸款」。另外,夏日將至,他們需要請人清理泳池、蓄水,估計另需幾百美金,這筆紆困金也可以用在這。

除此之外,Ding花了約800美金從中國購入2000個口罩,悉數捐給了和她有工作往來的公司和機構。這筆開銷,被她算作紆困金的用途之一。

夫婦二人坦陳,沒遭遇裁員和減薪,因此不算是急需這筆錢(dire need)的群體。

非急需群體,即那些有穩定工作、每年準時報税的人,事實上卻是最早收到紆困金的。現金在第一時間打入他們的退税賬戶,清晰可查。

在弗吉尼亞州一家公司上班的單身人士Bartholomew也收到了紆困金。他現在雖暫時在家中辦公,但公司業務並未受到太大影響,工資照發,福利照舊,因此也算不上急需群體。按照刺激法案的條款,他每月370美金的學生貸款可以推遲到九月再還,於是這筆錢就用來還他積累的信用卡債。

「這筆錢確實對我有幫助,但有一些人會更需要它。」Bartholomew說,疫情對他的影響大多是無法到外面和朋友聚會玩樂。他名校畢業,不擔心自己失業,但憂慮比他遭受更大經濟打擊的其他人。

美國政府針對疫情出台的兩萬億經濟刺激計劃,為中小企業提供政府擔保的貸款,為每位美國居民最高1200美元現金補貼,每個孩子500美元,更首次將自由職業者、自僱人士納入失業保障,看似慷慨,但不是所有群體都會被照顧到。究其原因,這套救助計劃基於税收系統來運行,發放現金的對象是納税人(也包含收入未滿納税標準而領取社會保障的人)。

「你可以將其看做税收抵免(tax credit),而不是聯邦政府福利(federal benefits)。」在美國註冊會計師協會工作的專家Neal Stern說。

2020年4月11日,市民在紐約市的超市前排隊時,他們保持社交距離。
2020年4月11日,市民在紐約市的超市前排隊時,他們保持社交距離。

雖說這筆錢是「救急不救窮」,但扶持對象鎖定在那些平日裏便規規矩矩將自己納入這個社會系統中的群體,在他們有可能跌出系統的時候拉扶一把。政府期望現金補助可以暫時舒緩痛楚,促進消費,活躍經濟,並強化人們對於這個系統的認同,再次鞏固系統的運轉。

但對於那些徘徊在系統邊緣的群體,他們雖然也活的辛苦疲累,卻始終是這個社會的「隱形人」。個中滋味,實難述說。

我常點餐的東南亞餐館和中餐館,都屬於這般處境。兩家餐館在以前就多使用現金收款,因此每年報税時多少會有些「漏洞」。事到如今,生意大減,但是否合資格向政府申請中小企業的紆困貸款便成了未知數。且後廚的勤雜工們多為中國和東南亞移民,身份問題不言自明,如今也依然只能躲在暗處,自然也不會被政府照顧。其中一家的送餐員Lim已經是美國公民,可以相對不受限制地到處跑腿,但餐館的工作一來是開現金工資,二來主要靠顧客小費,因此過去幾年他自己也記不清是否有認真報税,現在需要主動去聯繫國税局,修正税務信息,才有可能拿到紆困金,但他擔心是不是在拿到錢之前,還要補交一筆税款。

Lim的朋友也在餐館打工,每年如數報税,年收入4萬美金,粗略估計要繳3000多美金的聯邦個税。如今受疫情影響,餐館閉店,他朋友失業,失業金約是原先週薪的三分之一,加上政府針對疫情額外給失業者每週600美元的額外補貼,一個月不工作竟可以拿到3500美金,比起上班的日子,收入未減反增。失業補助最長可領取13周,每週600美金的額外補貼可以連領數月。Lim算起來,比逃税避税的錢來得更多。

另外,就算Lim和他的小孩都是美國公民,但他的配偶是沒有社會安全號碼(Social Security Number)的移民,他們以家庭為單位共同報税,也無法收到紆困金——這是法律規定,沒有社會安全號碼,不被認定處於合法狀態(legal status)。因配偶的身份問題而失去紆困金的美國人大約有100萬。這並不是特朗普政府的首創,2008年金融危機時美國政府也出台了經濟刺激方案,就將配偶沒有社會安全號碼的美國人排除在外,哪怕他們自己是美國公民。

但Lim說,在體系之外生存,路是自己選的,因此沒辦法後悔。可是還有很多人,尚未搞清楚自己究竟是否被納入到這個社會大體系中。上週末,我幫一位朋友計算他是否有希望拿到紆困金。七年前,他從中國來到美國從事科研工作,拿的是留學簽證,但一直有教職,亦有科研工作的收入,因此年年報税,數額不少,規矩守法。七年下來,也融入美國社會,正在努力出版自己的英文著作。此次美國政府的經濟刺激法案,並未將外國人排除在外,但有兩個要求,要麼是綠卡持有者,即永久性居民,要麼是合法的外籍居留者(resident alien)。

外籍居留者的身份定義有些複雜,需要用公式計算連續三年每年在美停留的時間,且對拿留學生簽證的人士還有五年豁免期,即前五年按照外籍非居留者(non-resident alien)報税,從第六年才正式開始算。我的朋友待滿五年後,從2019年開始按照外籍居留者身份報税,也早早完成了2020年的報税,但他在國税局的網站上查詢,紆困金還是沒他的份。

在4月13日至19日這一週,有8000萬美國居民收到了紆困金。這麼龐大的系統運轉起來,不可能沒有疏漏。若在Google裏輸入紆困金(stimulus check)相關的關鍵詞,就能發現五花八門的問題。有的外國留學生明明來美才一年半載,因為在學校做了教學助理的兼職工作,申請了社會安全號碼,竟收到現金,推測是報税公司虛報了身份,驚惶之下不知道默默花掉會不會被政府發現然後遭到嚴厲處罰;還有的人已去世多年,賬戶裏竟也有現金進賬,家人只好輾轉找到國税局申明;還有人2018-2019年的報税收入還符合領紆困金的資格,但下一年度大幅漲薪,可2020年的報税單還沒來得及填,便收到了政府的鈔票,現在政府要求他們主動把錢退回來;另外一些人,發現自己的紆困金打進了錯誤的賬戶,急的不知該如何是好。

2020年4月19日,紐約時報廣場上看到作曲家喬治科漢(George M. Cohan)的雕像,屏幕顯示著對必需工作的人的感謝。
2020年4月19日,紐約時報廣場上看到作曲家喬治科漢(George M. Cohan)的雕像,屏幕顯示著對必需工作的人的感謝。

但最令人頭痛的是明明老實待在這個系統裏,卻還得苦苦等待的人。根據美國財政部的統計,有90%美國居民都會收到紆困金,除了高收入人群不會享受政府補貼之外,有大約六千萬普通人需要更長時間的等待。這六千萬人,要麼是平時工資不直接打入銀行賬戶,以至於税務部門沒有他們的銀行信息;要麼是在2018、2019年沒有報税記錄;要麼是工資太低還未夠報税額度——雖然他們為社會所做的貢獻,未必比其他人少。

現在,全美幾乎所有的州和地方政府都要求居民「留在家中」,一些非必要商業(non-essential business)都必須停止,只保留必要商業(essential business)。我登陸各州政府網站查閲究竟什麼是必要商業,答案是銀行、郵政、快遞、外賣、超市、藥房、垃圾處理中心、水管疏通公司、公共運輸、醫院和福利機構,一些州將為城市居民供應新鮮蔬果蛋奶的農夫市集也算在內。

而除了銀行職員和醫生之外,其他崗位的工資幾乎可算作美國最低薪的行列之中。快遞員、外賣員、貨車司機、超市收銀員、家庭護工……這些工作大多數是時薪制,疫情特殊時期,工作要加班加點,卻常常缺少防護裝備,甚至得帶病上崗。《紐約時報》報導稱,現在美國人的「居家隔離」(stay-at-home),實際上是「白領隔離」。有體面工作的人坐在家裏安全地辦公。藍領們暴露在危險的環境裏,在整個社會幾乎停擺的時候,繼續支撐大家的基本生活運轉。

但若經濟繼續下行,遭到裁員,藍領便是最脆弱的群體之一,可能三餐都無以為繼。很多以打零工為生的底層勞工,失去一份工,就再打一份,輾轉謀生,例如被餐館裁員,就去做超市的閃送員。他們既不領低保,也從未報過税,甚至沒有穩定的住所,他們把自己的社會安全號碼輸入國税局網站查詢,大多獲得的結果是「付款狀態不可得」(Payment Status Not Available),多半沒有希望獲得這1200美元。這些人口約佔美國勞動人口的5%。

同時,若存在債務,例如欠了銀行貸款(信用卡和房貸不算在內),或者巨額的醫療賬單未付,即便有資格領取紆困金,也有可能被銀行率先「劫走」,先用來填補債務。

回到最初的問題:這筆錢究竟有多重要?2019年美聯儲曾發布一份抽樣調查報告,有約四成的美國人,在遇到緊急意外情況時,連400美元都掏不出來,無論是現金、儲蓄或者信用卡。其中有約三成的人必須要向別人借錢或者出售自己的財物才能應對400美元的緊急支出。要知道,2019年已經是較好的年份了,同樣的調查在2013年顯示,超過五成的美國人都拿不出400美金應急款。

在病毒面前,看似人人平等,上至一國首相,下至普通百姓,都有可能染病。但當經濟的愁雲鋪捲開來時,率先得到照拂的依然是安守於社會系統之內的幸運兒們。

四月的一個下午,一位常年住在麥當勞門口的露宿者告訴我,他沒有工作,沒有家,沒報過税,沒有醫療保險,早已丟失了社會安全號碼,更沒有手機、電腦這些工具去查詢自己有沒有紆困金。政府曾設置了統一的避難營供露宿者居住,但是他沒有去,因為他覺得那裏人員密集,被感染的風險更高,索性留在街上繼續他的生活方式。「我既需要口罩,也需要現金。」他用黑色紙板寫下這幾個字立在自己簡陋的「床鋪」前面,並說,「我的救濟金就來自於大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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