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RROR粉絲成為社群之路:情感、連結與矛盾

【編者按】本文是「在場 · 非虛構寫作獎學金」第一季首獎作品,端傳媒免費轉發,原文標題為《在未知中同行:MIRROR歌迷的連結》。內文提及的焦點訪談小組,策劃人之一為香港恒生大學社會學學系助理教授鄧鍵一,梁洛宜則是小組統籌。「在場獎學金」由Matters Lab文藝復興基金會發起,為獨立寫作者提供獎金與編輯支持。

早上9時55分,我跟同事M把手邊的所有設備都調為同一個網頁畫面:2部公司電腦、2部手提電腦、2部手提電話,全部指向城市電腦售票網,等待10時正,MIRROR紅館演唱會的門票開售。

時針到位,兩人六機立刻出閘。

「所有網上購票連結正由其他顧客使用中,請再次嘗試進入網站。」系統這樣反饋,並貼心設計為每三秒自動再次嘗試進入伺服器。於是,「倒數321」的畫面開始永劫輪迴。我們每10分鐘檢查一次它們的狀態,同時在各大歌迷Telegram群組流連,打聽其他人的搶票情報。

我整整看了7小時的「倒數321」,從未成功進入購票畫面。而在下午5時30分,M興沖沖跑過來問我:「你的英文全名是?」我才醒覺,她竟然抵達購票的最後一步,她會幫我買一張票!我們屏息靜氣,直到收到購票網的電郵收據,才終於相擁。

7小時無法專心工作,只能覆簡單的電郵,手震、心悸、肩頸痠痛,所有症狀都跑了出來。我質問自己,何苦為了一張演唱會票卑微至此?

全香港大概數以十萬計的人在跟我做一樣的事。後來大家才知道,因為伺服器容量限制,37700張演唱會票最後花了10小時才賣完。而大家都在巴巴地等,等一塊鏡折射出來的希望。

由成為鏡粉後「性情大變」說起

2018年下半年、在電視台ViuTV舉辦的真人秀選秀節目《全民造星》出道的12人男子組合MIRROR,2021年初開始風靡全港。出道時他們年齡已屆乎19至30歲,是名符其實的「大齡男團」。他們既以團體身份表演,亦有成員推出獨唱作品,同時拍電視劇、電影及參與綜藝節目。有些歌迷由比賽時已開始追隨他們,被稱為「鏡粉」,每一位成員的粉絲亦各有稱謂。

去年4月,我才第一次知道MIRROR的存在。以前我只憑廣告代言認得最紅一位成員姜濤的樣子,但他的大熱歌曲我一首也沒聽過。鏡、鏡粉跟我在同一城市已並存3年,我毫無知覺。

姜濤生日當天,粉絲在銅鑼灣街頭慶祝。
姜濤生日當天,粉絲在銅鑼灣街頭慶祝。

香港流行文化在我的生命裏曾佔很大份量。小學時上網並未普及,每天放學後都守在電視和收音機前,當時我認識了鄭秀文、范曉萱、達明一派、Backstreet Boys、Depeche Mode、Radiohead……對10歲的我來說,不分地域的流行或獨立音樂,只有好聽不好聽。

到了千禧年,我完全投入世界各地獨立音樂的懷抱,自2010年起香港流行音樂在我的生活幾近消失,只覺得紅遍半邊片天的Twins歌藝可怕,來來去去都是慘情K歌。有了互聯網、各種音樂軟件和串流平台,甚麼音樂都找得到,我何必花時間在音準和節奏不是上乘、演繹刻板或矯情的歌手,或旋律編曲大同小異的作品上?當時的我不是看不起廣東歌,而是漠不關心。

如何就突然成為「鏡粉」?這過程亦令我自己困惑不安。

去年3月,朋友推介我聽其中一位成員柳應廷(Jer)的單飛作品,同時MIRROR演唱會搶票熱潮成為新聞,我才驚覺他們的存在,趕在開場前生吞硬記12子的名字。後來在YouTube發現MIRROR的演唱會演出、MV和飯拍片段,生活從此天翻地覆。

本來不用Instagram的我,開始追蹤數以百計關於偶像資訊和照片的帳戶;每天在YouTube考古,想追回他們出道3年來,我無法一起共渡的時光;流連多個由歌迷開設、有接近2萬位歌迷及偶像本人在內的Telegram群組。有時看YouTube和劇集忘了關燈就睡着,朦朧的光線照見一堆關於偶像現實與想像的片段,好多個早晨一睜開眼就想起關於他的一切。有幾個月我盡量獨處,以為所有社交聚會都只是妨礙我思考偶像的時光。好多次在聚會中刷Instagram,看到偶像的消息靈魂就出竅。獨處時,想起美麗帶給他們的包袱,心頭一緊就無語……

自詡耳朵挑剔的我,真正迷偶像是第一次。或者稱為戀愛或中降頭更恰當。

起初我無法接受自己性情大變,不敢跟朋友分享每天起伏不定的悲喜,怕他們把我當怪人看。我只好將這些無處安放的感情寫成文字,頭腦稍為清醒時嘗試抽離,以社會學概念作為一把手術刀,冷酷地解剖自己的心理過程,在媒體發表,同時也開了Instagram專頁分享。收到很多鏡粉的回應,指我「說出了他們的心聲」。

如果不只是我一個人,而是數以十萬鏡粉有類似感受,這個大型中降現場、此時此地的香港,是否也有些社會和公共脈絡可尋?

於是,由成為鏡粉的不安開始,我透過訪問、觀察與焦點小組研究,踏上一次與接近60位鏡粉相遇的旅程。

不論是企業廣告還是粉絲眾籌的應援,姜濤的樣子在香港街頭隨處可見。
不論是企業廣告還是粉絲眾籌的應援,姜濤的樣子在香港街頭隨處可見。

不為技藝,為了甚麼?

盲目吹捧是大家對所有類型的「迷」的印象。但當幾位鏡粉聚在一起,總會有這麼一個時刻:有人開始批評MIRROR的歌難聽,大家立刻七嘴八舌加入恥笑:「如果再出多幾首《All in One》我會退坑」,「每次現場演出前(我)都會提心吊膽」。

不少年輕的香港鏡粉本來是韓國男團粉絲,有些則聽慣歐美音樂。Sally說:「外國明星上了神枱,但MIRROR比較貼近自己,期望也會低一點。他們表現好的話會好驚喜……」其他5人齊聲笑道︰「對,跳舞終於跳得齊整才驚喜。」Square說:「某成員唱了3年還是走音,聽得我很傷心。」

大學畢業不久的Louise 說:「我本身追BTS,是名符其實的天團。要將MIRROR跟BTS比較,你會追得很痛苦,所以期望相差好~~遠。」21歲的Cherry也是BTS歌迷,「可能因為我不是追唱功,而是別的東西。」

發掘MIRROR出道的《全民造星I》,與其說是選秀比賽,不如說是將偶像缺點暴露人前的真人秀——走音落拍全數出街,連綵排和練習時各人的紀律問題、社交缺陷、家庭背景也展現人前。Fanny的兩個女兒跟姜濤和呂爵安(Edan)的年紀相若,「我看到他們的缺點和瑕疵,覺得他們很實在。」這是「育成系」偶像的吸引之處,讓觀眾跟他們同步成長,共享同行的親密感。

跟我一起組織鏡粉焦點小組的傳播學者鄧鍵一,第一次走入鏡粉圈,他很驚訝批評MIRROR演藝水平是鏡粉的共同話題,「他們見過技藝更好的明星,可是他們願意『包容』MIRROR技藝上的缺陷,這代表他們在追求別的價值。」

陳卓賢(Ian)六月生日,歌迷會為他於商場舉辦展覽,粉絲與他的洋娃娃合照。
陳卓賢(Ian)六月生日,歌迷會為他於商場舉辦展覽,粉絲與他的洋娃娃合照。

甚麼樣的價值呢?我跟鏡粉深入聊下去。

Yuki說:「國安法通過,47位參與立法會初選的成員被捕,你就知道已經沒有可以着力的地方。加上疫症,我的生活停頓了,朋友聯絡不上我,我每天坐在家中望窗,思考甚麼時候跳下去……後來12個仔『接得住我』……他們令我走出家門打卡(跟街上和MIRROR有關的廣告、店舖等有關的事情合照)。打卡和MIRROR最少讓我跟世界重新連在一起。」Cindy坦言:「2019年很抗拒娛樂,連笑也不想笑。2020年後開始慢慢走出來,覺得可以嘗試活得快樂點。」

正在讀大學三年級的Gigi,大學生涯大部分時間都受社會運動和疫症影響,只能斷斷續續上實體課,視像網課成為常態,「整個大學生活都是自閉地過。因為社運,早兩年我好抑鬱,每晚胡思亂想到哭出來。」她形容如今偶像的Instagram限時動態是她的心靈寄託。「他們跟Fans好多互動,像朋友一樣陪着我......他們的綜藝節目和音樂,在我最負面的時候拉我一把。」

設計和製作應援物的Donna覺得盧瀚霆打動她的是逆風飛翔的韌力:「面對海量抨擊,他不會逃避,會反思自己有甚麼可以做得更好……我生活的城市很多紅線,MIRROR亦然,他們會想辦法在有限的空間內做得幾多得幾多。」

偶像看來呼風喚雨,卻是否跟我一樣脆弱,每天學習在紅線中前行?

有天晚上,我發現活躍於社交媒體的MIRROR 12子,整整一天都沒發過任何Instagram帖子或限時動態。我才想起當天是10月1日。他們是不是被體制盯上而噤聲?我幻想了無數畫面無法入眠,直至零時過去兩個多小時,他們陸續更新限動,我才安心入睡。愈紅,代表被體制吸納的誘惑愈大,MIRROR還能倖免嗎?

勵志歌的時代轉變

2020年7月,港區國安法實施,公共言論空間迅速減少。前陣子臉書充斥一堆無法辨認名字和頭像的朋友,細看他們的檔案,有些人連個人照片和舊內容也刪除了。

我沒有改名字和照片。只是明明是社交媒體重度用者,以前一日貼文幾次,近一兩年似乎沒甚麼事能撩動我要向數百人分享的慾望。有話想說時,好多次欲言又止,打幾個字就按刪除。社會議題太沉重,風花雪月又嫌太輕浮。

Anson Lo和呂爵安的粉絲聚集在尖沙咀海港城外看二人代言的名牌首飾廣告首映。海港城門外是Anson Lo的化妝品廣告。
Anson Lo和呂爵安的粉絲聚集在尖沙咀海港城外看二人代言的名牌首飾廣告首映。海港城門外是Anson Lo的化妝品廣告。

今天的香港,有時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如何看得見彼此?看不見彼此的話,又如何超越自己,連結公共?

與MIRROR熱潮一併備受談論的,是廣東歌的復興。2022年1月1日,「商台叱咤樂壇流行榜頒獎典禮2021」,是香港最重要的流行音樂頒獎禮的日子。我排除萬難找來一張票入場。除了為偶像打氣叫到失聲,最難忘的是RubberBand唱《Ciao》、C AllStar唱《留下來的人》(兩首歌都跟移民有關)時,現場的點點燈海,還有MC $oho&KidNey說道「香港management不好」等的熱烈反應。

4月14日,ViuTv舉辦的「Chill Club 年度推介」頒獎禮上,RubberBand獲年度樂隊銀獎,主音6號上台時領獎時哽咽說:「香港做一個……做生活都不容易,希望大家繼續相信音樂的力量......一首歌,三四分鐘,希望給大家一個情緒出口……香港的歌手、樂隊、組合繼續做好音樂,為所有鍾意香港音樂的人送上一些力量,渡過這個時間。」他的得獎感言在社交媒體廣傳。很多人說追星,或者流行文化工業的作用正是叫人逃避現實,但看着場內場外觀眾的反應,這種說法顯得多麼蒼白。

2021年6月中某天,傳來《蘋果日報》倒閉消息。那天晚上我不願回家,沿海濱散步,耳機隨機播放《迴光物語》,歌詞「已習慣處身孤單的煎熬/披星戴月以淚光照地圖」,說的可以是社會也是個人。《蘋果》的消息也許只是自傷自憐的藉口——就算身處煎熬,人依舊披星戴月趕路;「遙遙盼望沒有光/茫茫宇宙它破滅成全美好」,地球上抬頭看得見的星,光芒迸發自幾千年前的自燃,星體破滅時並沒預料到,它也許於不知何時,照亮不知名的人。

同年12月,L來自獄中的信説,柳應廷的《人類群星閃耀時》聽得他頭皮發麻,形容歌是「好強的光束,強行撬開封閉的內心,然後把黑暗、混亂、痛苦及迷惘清空,把其照亮;所感受到的,是清澈、單純但極有力的『愛』,澄明的愛,被強行撬開的那瞬間,是喊撚到仆街的(是哭得很利害的)。」一個月後的信,他又說:「廣東歌可以陪我哋捱多陣(陪我們捱多一陣子)。」

「時代就消失聲音也可永久」—— Per Se《竊竊詩》

我請鏡粉們各自挑兩首過去兩三年最代表他們心情或引起共鳴的廣東歌,其中一首必須是MIRROR的團體歌、MIRROR成員單飛出版或翻唱過的歌,另外一首,則歌手和年代不拘。

下表為所有兩個人或以上挑選的歌:

參加者亦親筆寫了他們的選擇和原因,及最喜歡的一句歌詞。

「離別」、「移民」、「無力」、「抑鬱/Depressed」、「同行」、「陪伴」、「治癒」、「安慰」等,都是反覆出現的字眼。當中一半人提到MIRROR 2021年中出版的《Warrior》。但同一首歌甚至同一句歌詞,各人的理解都有細緻的差異。

例如很多人都引用「浩浩蕩蕩迎來另一新世紀」為最深刻的歌詞。他們這樣解釋:

「這是我的希望,想迎來一個新的世紀,好勵志……但我知道不是真的。」「或者諷刺點看,2019年以後真是一個新世紀,新到我認不出來,但迫着要去習慣。」「這不也是MIRROR自己對樂壇帶來的衝擊嗎?他們真的做到,是他們的寫照。」

《Warrior》中另一句受歡迎的歌詞是「大不了死/亦不會避」。育有5歲女兒的Francis,說起這句歌詞時放慢語速,聲線變得沉靜:「好多人告訴我為了女兒應該移民,但我想對他們說不一定是移民才是為個女好。」另一位媽媽Nancy則用同一句歌詞來教育讀中學的兒子︰「我個仔好怕事,考試、比賽都會驚一輪,我希望他勇敢一點!」

姜濤的《Master Class》,8位媽媽級鏡粉中,有3人都引用歌詞「年輕怎麼就是錯/誰不解釋就恨我」。「第一次在電視節目中聽到這句歌詞,腦中就浮現社會運動時的新聞畫面。」其中一人說時哽咽,身邊另一位媽媽給她遞上紙巾,亦抽一張給自己拭淚。

2021年RubberBand的《Ciao》和C AllStar《留下來的人》開宗明義說到移民。一位社工系學生說:「《Ciao》當中有一句是『再見偏說到紅眼/被時代拆散/才道別那樣難』。我聽頭半拍就流淚,腦海浮現好多道別的影像......但最後唱道『說了再見/約定再見/就會再見』,好似我們已經約定了,就沒那麼傷心,有少少希望。」

訪談時,人們不時用「勵志」來形容近年最打動他們的歌。但勵志歌每個年代都有,為何他們對以前的勵志歌沒有共鳴?不論組別或年齡的參加者說:「例如(李克勤的)《紅日》和(郭富城的)《強》是嗎?」然後傳來一陣訕笑。他們說:「以前的勵志歌會不斷講,只要你堅持就會成功,總可以排除萬難,人定勝天。現在的勵志歌會承認現實很艱難,努力不一定會立即成功,或者要等好久才會見到曙光,但我們可以陪伴大家,各自保重。」

《紅日》和《強》能夠成為經典的90年代,不只是廣東歌的黃金時代,同時也是香港的黃金時代。1970年代至97年金融風暴以前,除了世界性的經濟危機帶來短期打擊,難關不過是暫時,只要咬緊牙關便能再創高峰;而因着幾代人努力與國際環境的造就,大半世紀由小漁村蛻變成國際大都會的都市傳說,當時聽來依然有說服力。

倒影中的Ivan(化名)是一位大學生,過去一年來他個周末都會走遍香港,拍攝MIRROR在城市中的踪跡。這天他拍攝陳卓賢的生日應援廣告。
倒影中的Ivan(化名)是一位大學生,過去一年來他個周末都會走遍香港,拍攝MIRROR在城市中的踪跡。這天他拍攝陳卓賢的生日應援廣告。

昔日的勵志歌並不假,只是物換星移,今天鏡粉目睹的是國際大都會融入大灣區、變成香港市的過程。

也有人提到1979年羅文為港台電視劇《獅子山下》演唱的同名主題曲,認為歌曲已被扭曲,「叫人做社畜」、「《獅子山下》講到香港人好卑微」。

2002年香港受金融風暴打擊,半世紀來首次面對嚴峻經濟衰退,時任財政司司長梁錦松引用歌詞宣讀財政預算案,《獅子山下》由關於多元文化、身份認同和關懷弱勢,變成拼搏就會成功的「香港精神」,甚至曾在煙花匯演播放。2022年2月爆發第五波疫情,無綫電視台找來一班80年代至2000年代走紅的巨星包括譚詠麟、劉德華、楊千嬅等,演唱《獅子山下》。

「反而姜濤在頒獎禮上講香港音樂要做亞洲第一,令我感到就算現實上也許做不到,至少有志氣有決心......姜濤講一句亞洲第一,好過再唱10次《獅子山下》。」

巧合的是,訪談後兩個月,香港主權移交25周年前兩星期,MIRROR透過視像軟件重唱《獅子山下》,音樂錄像上載至ViuTV的YouTube頻道,沒有前文後理,但標記「#慶祝香港回歸25周年」,並關掉留言功能。

如果MIRROR不再唱廣東歌,鏡粉還會愛嗎?

填詞人黃偉文在2022件叱咤樂壇頒獎典禮的得獎發言時說:「我要多謝MIRROR,如果他們12位只是想賺更多錢,大可做更多別的事,但他們推出的大部分都是廣東歌。」

目前所有MIRROR合唱和獨唱歌中,只有3首國語歌,其中兩首是台灣電視劇主題曲,一首跟台灣歌手合唱。我問鏡粉們,如果有一天MIRROR推出更多國語歌,他們感受如何?

「如果只是唱國語歌我覺得沒問題,台灣、新加坡和馬來西亞都聽國語歌。」Ella說。「但如果他們回大陸發展,我就脫坑。」

他們提及以前熟悉或者追過的明星,轉戰內地市場後態度的轉變。Francis說:「我以前喜歡周杰倫,但明星要在內地市場生存,他要迎合......他就不是從前的他。那無關演出,而是態度問題……如果你已經放棄放棄香港樂壇,那我一定要放棄你。」

有「爵屎」(呂爵安粉絲的稱呼)租借一架雙層巴士並裝飾成偶像主題的展覽,供其他「爵屎」拍照參觀。
有「爵屎」(呂爵安粉絲的稱呼)租借一架雙層巴士並裝飾成偶像主題的展覽,供其他「爵屎」拍照參觀。

Ella說:「MIRROR爆紅有天時地利因素,這3年來支持他們的是香港人。如果他們愈來愈紅時會獻媚,那他們還值得我愛嗎?」Martha說:「 我一直都怕MIRROR愈紅就愈可能被收歸國有。可能因為我見過太多以前喜歡的香港歌手面向祖國之後,歌曲已不能引起香港人的共鳴。」

如果上「春晚」、在微博當「護旗手」......價值上的離棄,這幾乎是所有人對偶像愛的底線。

Ella覺得,MIRROR成員每次都會親自解釋歌曲的理念都由自身的經歷而來,他期望作品和行為一致:「可能今天我們的要求比以前提高了。」

「真誠好重要。」DJ想起2019年運動時的經驗。「有些認識超過10年的朋友,到重要關頭發現跟自己的價值觀完全相反,那種感覺很創傷。」

但鏡粉也清楚,自己的偶像沒有明言過任何清晰的價值觀。

Maria說得赤裸:「我們有很多主觀投射,對偶像而言可能只是一份工作。香港夠錢養起他們嗎?但他們可以為了發展機會而這樣做,我也可以退坑。」Fanny說:「其實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電視台牌照是政府發出,很多因素要考慮。」2021年除夕,他們參與官方機構旅發局舉辦的倒數演出;去年的立法會選舉廣告,他們沒有直接參與,卻用一條出道時、3年前的MV剪輯而成;2022年拍攝防疫短片等......鏡粉們每次都在觀望他們的參與方式。「只要他們不道明自己的親建制立場,我可能都能接受。」

柳應廷歌迷會的兩位幹事亦說,這些價值觀寄託都是他們的主觀投射,歌迷和偶像始終有道不能跨越的鴻溝,無法知道偶像的真正想法。我跟她們的首次接觸於網上視像進行,聊到一些對社會的看法和價值觀,她們的措辭婉轉,卻因此更努力表達,務求我準確領會她們的意思。我笑着說:「我們甚麼也沒說,卻好像都明白大家的意思。」幾個月後,我們因為柳應廷的應援活動見面,聆聽幾位柳炒正經歷的移民、喪親、社會變化等故事。她們為他人的故事而哭,張開雙臂把對方擁入懷中。

鏡粉有愛:飯圈的互助分享文化

與我一起策劃焦點小組的傳播學者鄧鍵一說,他主持過超過100場的焦點小組,這8組鏡粉有種特質。「在研究方法學上,焦點小組將來自四面八方的人組合在一起,因此並不利於分享個人、私密的感受和經驗。我們沒有刻意設定關於2019年社會運動的題目,不少參加者卻會主動提起,甚至在陌生人面前流淚,這反映他們之間有共同身份:鏡粉這個身份,意味着一種不言而喻的信任。」後來他告訴我,這是他主持過最累人的小組,「因為他們有很多創傷和感情,我彷彿聽到它們不斷召喚我去聆聽。」

Martha現時走在街上會開始留意其他人。「平時搭地鐵你只會低頭,但突然間你看見有人背囊掛着偶像的鎖匙扣或公仔,寫住『我是鏡粉』,突然有一下覺得很窩心。大家都是營營役役的社畜,但原來內心好澎湃,原來我跟這個陌生人有共同的地方。」

4月30日,MIRROR成員姜濤生日,歌迷會在這一天包下一輛電車,改裝成「姜濤號」,更掏荷包讓所有市民當天可以隨便跳上任何一架電車免費乘車。於是出現了萬人在銅鑼灣街頭因姜濤生日狂歡一整天的場面,引來感慨:「有多久沒見過香港人在街上聚集?」「路邊還有警車!」

今年姜濤生日,「姜糖」買下電車車身廣告,同時於生日當天請全香港市民免費乘搭電車。
今年姜濤生日,「姜糖」買下電車車身廣告,同時於生日當天請全香港市民免費乘搭電車。

這樣的生日聚會,姜濤本人只能匆匆路過幾分鐘向粉絲道謝,但卻叫互不相識的人聚在一起交換快樂。

初入飯圈,不少鏡粉都被無私和分享震撼,大多都發生於萍水相逢之時。Connie說:「例如我想換偶像的小卡,Telegram群組成員竟然立刻搭兩個地鐵站過來送給我,之後甚至幫我換一票難求的音樂會門票,還附送海報。」

鏡粉圈中各種應援物如小卡、明信片、手幅等,有些是完全免費派發,有些則只收回印刷費及郵費。如果是較大型如展覽、戶外廣告等活動,鏡粉則靠眾籌,也有出售牟利的應援物如玩偶、月曆等。每次Ella的丈夫陪她拿應援品,都嘖嘖稱奇,竟然有人出錢出力創作派發。

曾經組織呂爵安(Edan)應援活動的Sandy說,自己感觸甚深都是一些簡單的鼓勵:「例如有人會私訊稱讚我們做得很好、夏天派應援時會送上飲品,已經覺得很窩心。」 Flora和Lydia都是隊長楊樂文(Lokman)的粉絲,2021年二人與一眾粉絲舉辦Lokman生日活動,為癌症基金會籌款。Flora收到一些受惠者的感謝訊息;Lydia也收到其他粉絲說不久前家人患癌過身,這次活動正好安撫他的傷痛。

這樣的氣氛叫Cindy想起2014年雨傘運動時,大家在佔領區一起搭建樓梯和廁所的回憶,「有種結社和社群的感覺。」Louise也覺得,她在尋求一面旗幟,讓一群人可以走在一起「做瘋狂的事」,「MIRROR就是這面旗幟。所以我不時想,我到底是喜歡MIRROR還是在一起的氣氛?」

鏡粉Telegram群組的公共討論風氣

自2018年《全民造星》開始,每個MIRROR成員都成立了一個與粉絲溝通的Telegram群組,他們也身在群組之中,一些群組元祖級粉絲則慢慢變成歌迷會幹事。隨着成員們日漸走紅,這些「官方」歌迷會Telegram群組人數已増至1萬多至3萬人不等。成立初期,偶像會不時跟歌迷聊天,雖然現在這樣的接觸已經很少,但歌迷期盼偶像即使不親自回覆,亦能讀到自己的訊息和心意。

不同群組有不同文化,有些是硬性定下的版規,有些是約定俗成的風氣。有群組列明,除了群組所屬的一位鏡仔外,「不准對其他男生示愛」;也有要求集中討論偶像的消息,如粉絲開始閒聊其他內容,須移玉步前往其他新群組。

其中柳應廷的歌迷Telegram群組出名「吹廢水(講廢話)」,例如每天大家互道早安、不時分享午飯便當照片、移民前跟大家道別。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約一年前,有位朋友留言說在茶餐廳吃飯時,有位衣衫襤褸的陌生人前來搭枱,他徵求大家意見該如何反應,於是10多位柳炒一起討論在疫情肆虐時,如何保障自己衞生之餘,卻又不會回應時顯得冒犯他人。

Anson Lo和呂爵安的廣告硬照。
Anson Lo和呂爵安的廣告硬照。

柳應廷歌迷會幹事S說,這種日傾夜傾的風氣是自然形成,沒有刻意建立。

大家幻想組織歌迷會最大的「福利」是親身接觸偶像,S說她的確可以直接聯絡到柳應廷。「我不是非常喜歡去活動,通常都看不到他。但可以跟一班有共同目標的人相聚,最重要就是『鳩叫』(瘋狂大叫),出活動時大家數321、大叫『柳應廷』!出街這樣做別人會把你當神經病。」

她們說,MIRROR初出道時,柳應廷的歌迷都是十數個熟悉的面孔,活動時常乾等,大家就由追星聊到生活、社會和價值觀。「在這個資訊爆炸和個人主義的年代,有一群人不只關心自己,不只是風花雪月,也關心香港和世界......我覺得自己可能想用辦歌迷會來維持我覺得重要的價值,不過不一定做到。 」

我單刀直入問 S:社會風氣令大家不敢談時事,說的價值是甚麼?

視像會議另一端傳來一陣沉默。

「嗯……例如一些你覺得跟對錯有關的事。柳炒由小學生到退休都有,不同年齡層和價值觀的人的想法可能都有差別,小朋友未必會想得太多,但當小朋友有事時,有些有心人會開『心事台』跟他們傾訴,講我們相信的價值,將價值傳開去。」S說。

Z補充:「不一定要談時事的。每年中學文憑試放榜,都有來自各行各業的柳炒分享經驗,也有提供情緒支援。這些幫助不一定很專業,但都是自發的。」

她們也知道,有粉絲不滿這樣鬆散的討論風氣。

Z說:「我們不想也控制不了別人說甚麼。如果我嘗試控制,對話就會變得很虛偽,那真的是大家的心底話嗎?我想極力保護這種言論風氣,各人思考自己的言論會帶來甚麼影響。」

S說:「我們討論過,不需要開『偏廳』(討論其他事項的新群組),我們是歌迷會,定位是大家庭,所以凝聚力很重要。」

即使管理員沒有定下版規,每個群組內上萬名的會員,各人亦有對於群組言論的一把尺。

Adele不喜歡柳應廷Telegram群組的風氣。「其他人對你的日常生活和中午吃甚麼沒有興趣,大家加入群組因為想知道柳應廷的事。有些人很反感,因此另外開一個群組專門討論柳。」大部分參加了「官方」Telegram群組的人都說,主要目的是為了單向收集關於偶像的消息,絕少參與討論,「每天的留言數目太多,萬幾人每天說一句都萬幾個消息,根本看不完。而且太多人聊天很難。」Connie說。「大家有些事情意見不一致,就會開始吵架……例如到底不斷『Loop歌』(重覆在串流平台播放歌曲,以推高流量)是否有意義,或者有時會在一個鏡仔的群組提及其他鏡仔,都會引起爭執。」

Adele也說,「我怕說錯話,因為有些留言會引來一堆人抨擊……我覺得這些群組普遍來說都是誇誇群,那就盡量講正面的話……連隊友的事都盡量少講。」

2021年6月4日的大清早,我在一個歌迷會群組看見連續幾十個訊息,一律只有白色蠟燭圖像;《蘋果日報》結業前出現搶購潮,一些歌迷分享在哪裏依然有存貨的情報。半年之後,《立場新聞》被查封當天,有幾位歌迷在群組討論,不到5分鐘隨即有歌迷提醒「小心言論」,話題轉移至「《立場新聞》有很多關於MIRROR的報導,我們一起來做備份」。

Anson Lo和呂爵安的粉絲聚集在尖沙咀海港城外看二人代言的名牌首飾廣告首映。海港城門外是Anson Lo的化妝品廣告。
Anson Lo和呂爵安的粉絲聚集在尖沙咀海港城外看二人代言的名牌首飾廣告首映。海港城門外是Anson Lo的化妝品廣告。

飯圈道德手冊規條:保護偶像

追星盛載價值觀的寄託,鏡粉在這些Telegram群組內如今卻有共識:不談政治。他們希望在這個高度政治化的環境,偶像能置身事外,不與任何政治立場拉上關係,當粉絲在Telegram群組提及時事和政治討論,總有人立即提醒這裏是2萬人的「公海」,記者可能隱身其中,令發言的粉絲身陷危險,又怕任何跟政治有關的討論,會令人以為偶像默認了粉絲的政治取態,被傳媒大造文章。

2022年3月,距離我入坑差不多一年,我在Instagram專頁被問及會否分享對偶像新歌的看法,我輕輕說:「如果我的看法其實沒那麼正面呢?大家會否依然想知道我的意見?」我收到海量的回覆,極大部分都說建設性的批評未嘗不可。但我在意的是那3、4個回應,大抵都是些誅心的說法,說我一直都在暗踩偶像、終於露出真面目、「三分鐘熱度」、看不起他就不要自稱是粉絲……

我明知自己不必在意這些沒有理據的意見,而且數目不過是寥寥幾人,但我還是跟自己過不去。

那段時間我跟朋友在商場逛街。商店連續傳來幾首MIRROR的歌。突然一陣噁心的感覺湧上喉嚨。回家後我取消追蹤一堆鏡粉經營的Instagram專頁,從百多個減到只有十多二十個。

我開始數算何時可以把專頁關閉,遠離飯圈/鏡粉內容生產者的角色,做個單純的聽眾。我跟編輯說實在沒法子寫下去,需要放假,擠出幾天去看海讀點書,完全遠離MIRROR。

「我覺得如果有一天我脫坑,應該是因為受不了飯圈文化,而非MIRROR本身。」這是喜歡為MIRROR港普影片配上爆笑字幕的hk hehememes版主小編A的說法。

他反感12子粉絲為了維護自己的「本命」(最愛的偶像)攻擊其他成員。2022年4月的頒獎禮中,盧瀚霆獲得兩個大獎,頒獎禮一完結,記者問MIRROR:「聽說現在盧瀚霆與姜濤的粉絲已爆發大戰。」

版主Victoria管理的MIRROR粉絲Instagram專頁有超過3萬名追蹤者,幾乎是鏡圈數一數二最大型的版。她不時會在專頁中提醒大家反思飯圈千奇百怪的生態,有時會嘆氣說,劣質生態令她心累。我會安慰她:「我們追鏡不是追鏡粉呀。」

貓仔有3個身份,所以身兼3個專頁的版主:一個專門做呂爵安的應援活動及產品,一個是整個MIRROR的應援,一個寫同人故事,追蹤者由3000多至7000多不等。有一次她在專頁發了個限時動態,表達對呂爵安新歌的失望。「那次收到接近600個回覆,有4成都是負面,當中不少是呂爵安歌迷。他罵我文盲,或者說我沒有仔細聽歌。自此以後我想批評時,我會出一個黑色無內容的限動,讓自己先發洩負面情緒再決定;或者發只有親密朋友才看得到的限動,或者索性甚麼都不說。」

貓仔解釋,大家覺得網上論壇和傳媒有機會引述對MIRROR的負面意見,身為粉絲更要保護偶像,特別當專頁的追蹤者過了一定人數,更有責任慎言。我的專頁也曾收過讀者的私訊,友善地向我解釋Hater會見獵心喜引用鏡粉的批評,「小心不要被利用」。

保護偶像,顧全大局,似乎就是粉絲「道德手冊」的第一誡。

我問自己,這是否跟想表達的初衷背道而馳?也開始明白,原來在一場公共討論面前我沒那麼成熟,從未懂得面對異見。

每次見面,Donna都塞一大袋她製作的應援品給我,她曾經由「飯圈有愛」墜落至「飯圈很險惡」的人性地獄。「一開始入坑時做應援物時,每人都會誠懇道謝,也有人很認真地一起討論如何創作應援。但後來設計一張手幅,排6位成員名字的先後次序,都會被人批評為偏心。後期愈留意飯圈的動態就愈難過。」

「回想起來,世上其實沒有烏托邦。」我跟Donna說,我眼中鏡粉圈的紛爭,派系也好、齷齬也好,其實跟任何大型組織的紛爭沒有二致。她點點頭:「我想世界上,不好也不壞的人最多,大部分人都不是存心做壞人。我可以做的就是專注善良的人。」

不論是企業廣告還是粉絲衆籌的應援,姜濤的樣子在香港街頭隨處可見。
不論是企業廣告還是粉絲衆籌的應援,姜濤的樣子在香港街頭隨處可見。

在資本的天花板下,鏡粉真的有能動性?

在理應是一場盛大派對的演唱會以前,MIRROR和鏡粉之間竟然迎來最大考驗。

那是我在文章開頭的經歷:為了搶得一張門票,鏡粉耗費幾個白天跟售票系統搏鬥。這樣的消耗戰,歸根究柢是公司的種種安排造成:12場演唱會共約13萬張門票,只有3成供公開發售;5成門票跌進贊助商的口袋,贊助商推出各種天價的產品,粉絲需要光顧才能得到演唱會門票;後來又發現這些贊助商,不少都跟ViuTV/Makerville(即MIRROR的經理人公司)一樣為李嘉誠之子李澤楷所擁有。一時之間,怒氣席捲各個Telegram群組、Instagram和Facebook專頁。

鏡粉們覺得,由一次又一次的浪費時間,到贊助商名正言順成為「官方黃牛」,ViuTV/Makerville只是將鏡粉視為提款機,把鏡粉的時間和金錢玩弄在股掌之間。

T也在朋友幫忙下搶得一張票,但她當晚就退訂了12位成員的Instagram專頁。「我不愛了。」她是個同人小說寫手,一直相信做粉絲可以有自己的創作力和能動性,正如她為了書寫同人小說,反覆閱讀各種經典文學作品取經,努力突破創作上的瓶頸;當中收穫了一些讀者的欣賞和其他同人寫手的友誼。 T說:「我最珍惜的是粉絲的能動性,但原來在公司心中,你們根本不應該有能動性。我可以愛,也可以選擇買我負擔得起的商品,但我不能愛得沒有尊嚴。」

退訂12位成員Instagram專頁的兩天後,T給我發一個訊息:「今天醒來,一陣空虛感襲來,跟失戀一模一樣。」

(所有名字皆為化名,部分情景細節稍加修改。「在場獎學金」第二季報名於2022年6月11日開始,7月11日截止)

原文鏈接: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220625-hongkong-devoted-to-mirr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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