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家的小說

哲學家的小說

小說是一個價值實現的過程

Q:可否談談你對哲學與文學的想法?以及他們之間最大的差異?

A:談到哲學,一直有個基本的掙扎,便是追問「什麼是真實」?真實的人性、真實的善、真實的美……所以它一直在對抗虛幻。相對來說,小說一定有某部分是虛構,並在虛構上展現魅力,這正是某些學派的哲學拼命想抗拒的,這使它們形成一種對比,就像小說與散文的差別。

它們並非全然對抗,其間存著某種脈,數學可以用符號跟數字描述它,然後在化解的過程中,就像是把一個文學語句的贅字給去除掉一樣,化到最簡看到片面的東西。像托爾金的《魔戒》,我

們可能覺得很新潮、很精彩,但要是受過完整的西方經典訓練,就會知道「魔戒」的概念出自《理想國》裡「蓋吉士的戒指」;有個純樸的牧羊人戴上戒指後發狂了,變得熱愛權力,最後變成國

家的王。西方人會看出那是衍生自柏拉圖,從而想到很多柏拉圖的思考,像是他的正義觀等等。但我們看到的很薄,只覺得是架空,其他部分卻忽略了,如人與人、文明與文明的對抗。所以,要是我們受過更多哲學訓練,在解讀小說時就能看到更多東西;可惜的是,中國傳統裡有很多東西沒進入當代小說,或許是白話運動的脫古,有些文化內蘊就脫節了。

在我看來,哲學跟小說的關係,與其說對抗,不如說是透過交互辯證,去形塑一個更有價值的東西。像我所屬的新亞里斯多德學派社群主義德性論,就認為世界是多元的,透過溝通,我們能找出一個適切的答案,但不會是最終答案。比起找出真理,我們更傾向透過對話去找出價值。如果從這種角度看小說,或許可以把它解構,跨越小說與散文、哲學和文學,彼此融合在一起。比起真假,重要的是在閱讀過程中有沒有自我提升?同一本小說,不同人會讀出不同的樂趣,因為人們會對照回自己的生活經驗,也會看到不同的價值。

當然,推敲作者想法很重要,但以知識論的觀點,瞭解作者是不可能的。你所認為的作者,只是你自己的投射,你是在跟你認為的作者對話,並在對話中產生內在價值。從哲學來看,人到最後都是反歸於自己,都是很孤獨的。

Q:你覺得小說是什麼?

A:我覺得小說是作者內在的目的性,在那個時段的投射。他建構一個宇宙,讓自己的價值在那裡完滿呈現。有些人認為是虛幻的,沒有意義,像是柏拉圖主義,他們認為虛構只是對真實的模仿,比較沒有價值,但對我們這個派別的人來說,有何不可?如果你的價值觀能夠在那邊成形、實現,那就有價值。以打電動為例,打電動的人也是進入一個領域,在那邊充分實踐,如果他在這個領域非常成功,有何不可?一定要拉回真實的世界嗎?小說也是,那是作者用以實現價值的一種方式。不限於作者,閱讀者也能透過小說去實現某些個人價值。所以就我而言,小說是這樣的:它是一個價值實現的過程。

Q:以哲學為題材的小說其實不少,你有推薦的「哲學小說」嗎?

A:要推薦的話,大概是卡夫卡的《變形記》。這個故事與其說技法的經典,不如說它可以用很多角度去談,刺激出不同事物。《變形記》的核心概念是:你曾經覺得自己很重要、是不可或缺的,但

最後你發現事情不如你所想, 沒有你,大家才快樂;那人生到底是什麼?讀完之後,我們會去思考這些問題。

但有些東西並非如卡夫卡所想。像我在軍校上《變形記》,就請他們想像,要是早上起來變成等身大的蟑螂,他們會怎麼做?若是輔大的學生,可能會說感到痛苦之類的,但軍人不同,幾乎所有人都選擇逃出軍校, 有些還試飛一下。我們可以發現,同樣的故事對不同的人生脈絡會呈現不同價值。當你變成甲蟲,肉體消失,心靈仍然存在,從哲學的角度,我們傾向將心靈視為人,那怎能因肉體改變就不被視為「我」?這帶來衝擊。對一般人來說,心靈是自由的;但在軍隊裡,心靈被壓抑、抹消,因此肉體改變,反而脫離束縛。這不見得是卡夫卡最初設想的,但我認為,這種思維的刺激,正是哲學小說最重要的特質。

羅傳樵

筆名瀟湘神,臺灣大學研究所東方組碩士,性善論者,專長為儒學。對腦科學、演化倫理學感興趣,目前興趣轉向民俗學與臺灣史,關心原住民、社區營造與都市發展等議題。熱愛奇幻小說與推理小說,曾獲臺大文學獎、角川輕小說獎、金車奇幻小說獎,現已出版《臺北城裡妖魔跋扈》、《帝國大學赤雨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