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歷史,一則可能的旅遊指南

小說歷史,一則可能的旅遊指南

小說的歷史,一個艱難的命題。特別,是對此時此地,以華語閱讀與寫作的我們而言。最簡單原因,是因今日,我們持續在思索與應用的「現代小說」這一文學體裁,如同其他以「現代」冠名的美學形式,直接來自西方的定義與規範,而非是在我們自己的文學歷史中,線性發展的結果。於是,對我們而言,研究小說的歷史,意謂研究此前以來,時間以如何方式,持續對我們展示它豐饒而重層的斷裂。針對這點,我個人見過最武斷而悲傷的陳述,來自奈波爾。在《奈波爾的作家論》一書中,奈波爾評論沃克特對西方典律的借鑑與轉化,研究他如何「把小島素材融入較古老的外國作品中」,作為一位創作者,以能「在這片空虛中找出了自己的路」。奈波爾不否定沃克特的努力,但仍指出「這種借代法」,乃「是徹頭徹尾的造假」,只因「寫作有種特性,特定的場景、特定的文化,必須用特定的方式來寫」。這斷語使我悲傷,是因若我們接受這種「真假」絕然二分法,我們同時,亦就接受了對我們而言,在創作上,一種相對單純而質簡的學習與揣摩,也許,將變得不再可能。這情結最嚴苛的面貌將是:對我們而言,寫作如何開始,怎麼可能繼續。

於是,對我們而言,研究小說的歷史,或許,也同時意謂著在觸及斷裂實況後,仍不放棄去探索奈波爾指出的書寫「特定性」;從而,寫作者亦是為未來,下一個個人化的判斷:對他而言,本質上不可能的寫作,將如何由他實踐為可能。為跨過斷裂,一九八○年代,許多快速吸收西方現代文學技術的華語文學創作者,以只能是為個人及身而設的方式,將個人寫作實踐,歸向對華語傳統文學中固有小說話語,文人筆記,與民間說唱藝術形式的尋索。這是我們已歷的可能定向之一。而也許,研究歷史的形構狀況,判斷它如何本就是一部真假交織的文本,能幫助我們,尋找其他可能。

一份「廢物清單」

關於研究歷史的「歷史學」,在《槍炮、病菌與鋼鐵:人類社會的命運》一書中,戴蒙指出作為一門社會科學,它的許多有趣徵象。其中之一,是面向未來,歷史學作為宏觀觀測鏡,會比作為微觀顯微鏡有效且準確。戴蒙所舉例證,簡單說來大致是:歷史學(這裡主要是指年鑑學派式的統計研究)可幫助他,誤差極小地預言,在「正常情況」下,未來十年特定區域內,男女新生兒的比率與數量;然而,歷史學不能幫助他,立馬言中單單是隔壁那位剛懷孕的太太,數月後將生出的,究竟是女嬰還男嬰。其中之二,是面向過去,歷史學總為研究者,反轉生而為人的常識。例如:就人類文明發展實況看來,恐怕,不是因為有實際需求,所以人類才去發展與創造;而是相反地,總是創造與發明先行,之後,才在發展條件允許的情況下,進一步帶動了社會需求,從而,也就無可轉圜地更新了人類社會自身。

整部《槍炮》最優美而幽暗的地方,我個人認為,其實正是對諸多因無進一步發展條件,因此在人類社會裡,遭到廢黜與遺忘的發明物的田野調查。這份「廢物清單」,包括公元前一千七百年,愛琴海邁諾安文明創造的「菲士托碟」,我們目前所知,最早發明、亦被棄置最久的文字印模(在那之後,要再過兩千五百年,中國版印技術才獨力發展成熟)。這其中,亦包括中美洲部群原創的車輪,與南美的駱馬(美洲惟一一種原地馴化的大型家畜),因受限地理,而在漫長五千年裡,奇蹟似地從未相遇,從而,亦使美洲社會絕無可能,如歐亞社會般,發展出獸力運輸的「需求」。所有這些關於被遺忘與廢黜之物的田調,可能為我們,指明了一種觀測盲域,與偶現光影的社會科學。因簡單說來,《槍炮》具體陳述的,是一部關於失憶或失聯的人類社會史,這部歷史告知我們:很久以後,一種最宏觀、因而顯得最準確,一種不容我們忽視、我們必要記取的史敘,事實上,可能真的就是連串巧合的成果罷了。

由此,歷史學所實證的,關於人類過往的宏觀全景之一,比喻說來,可能接近一幅廣衾星圖:也許確實,許多可能被發明的,都已被人各自孤絕地創造過了,而一項創造,與其他發明要能產生聯繫,合成建制,並為一個社會,反向定義出關於「需求」的可解通則,我們知道,其共構因素,是更多我們必然無法全然理清的現實條件,亂數般的在場。「歷史學」的簡要定義之一,因此可能是:一門論證偶然變異,如何成為明確可視之常態軌跡的學問。

受限於真實的虛構

一門研究「可能性」的學問。在論證上,當我們以後續發展情況,將原初偶然變異,明確重置為時序起點時,我們預期:所有描述常態軌跡的史敘,必然有其時效性;它的「有效而準確」,不可能無條件地持恆。我們亦預期:理論上,當這由我們勾勒出的宏觀軌跡,在時間中拖曳愈長,它也就穿越愈廣的盲域,宣告愈多微觀變異為不符預期,因而也就無關緊要。儘管可能,在這片文本漂散的幽暗中,當我們勾勒出另一道宏觀軌跡時,時間之中,那原本被判定是無關緊要的,將被價值重估為關鍵物件;而原本被認知為關鍵的,將被重判為無足輕重,再次遭到解組,重新湮沒於時間之流。

這是歷史形構,可能的虛構實象。就此而言,霍布斯邦的判斷有其真確性:歷史形構的核心驅動程式,其實是那尚未發生的未來;是我們對未來的期望與喜好,決定了我們如何以一種最宏觀排異的線性陳述,去虛構我們的史敘。所謂「虛構」:後設性地,我們希望自己「發明」出來的穩確過往,對將臨的未來,有其不容置疑的實效。理論上,一種虛構不必然就毫無條件地,會比另一種虛構更逼近真實,除非,當我們對那作為核心的未來,有一種不容協商的預期。

這是我們已知的史構通識,只是,時間往往並不寬從我們從容地記得。在艱難尋索書寫「特定性」時,這亦是我們已歷、且可能會一再重歷的定向:我們見證許多史構,以其對未來的單一想望,急切而單調地規限正在發生的可能變異,而將不願理解,表陳為本位主義式的質問。時間往往亦不寬從我們從容記得:倘若一切論證,真的由那尚未發生的未來(那最大虛構)所驅動,那麼,這段深涉過往之旅,最大的意義,也許,不是以虛構援護虛構,而是創造性地,指認可能真實,曾如何寬廣地環繞一種創造。

簡單舉例:我們以中國版印技術,在造紙、鍊金等條件俱足的成熟發展情況,指認「菲士托碟」,這一幾乎不可能存在的奇妙創造;我們以歐亞東西地軸上,那漫長而劇烈的馴化物種交換、運輸發展,大規模遷徙聚散所描述的時空圖幅(當然,其中最不乏慘烈的戰亂流離),指證新大陸上那片不到兩千公里的地理摺曲,平靜地隔閡,或埋伏了多少禍福難料的未遂。這是說:對多重真實的理解,或許,總是有助我們更細密地判讀一種虛構。這亦是說:面向研究歷史的「歷史學」,線性陳述,不會是我們可循的惟一取向。其實,重建對我們而言,「小說」這一虛構體裁的歷史時,我們總是學習著,如何動員所有我們能夠動員的真實,去細緻判讀「虛構」自身。

為了那重新的星圖

這或許,終究是一則關於「小說的歷史,是作品自身的歷史」的冗長附議。就此而言,我猜想,一種直面多重虛構的歷史,不必然對我們期望的未來,絕對「有效而準確」;然而,比起一種單向而絕對的虛構,另一種繁複且多樣的虛構,或許,毋寧會是我們更喜愛的那種未來。由此,我們創造,面向那一片深邃的「空虛」,重新描繪對我們各自而言,有意義的星圖,且將創造聯繫創造,定義我們各自的「需求」。由此,我們同時亦是在衍異不同的書寫「特定性」,以一切已歷的、或可能的話語為幫助。當我們暫且屏息,閉眼,懸置我們對那共同未來,個人最深願的單一猜想時,我們可能,正以對在場真實的多向實證,擬造一個更為寬闊的未來。

由此,變異地創造,可能成為重建價值的一種具體行動。當我們再張眼,重新去書寫,我們可能會發現,其實,當我們以一種更宏觀的時空尺度,去重新布散「現代小說」所有可能「作品」時,我們將發現:那真的就是一幅廣衾幽深的稀疏星圖,在其中,沒有一顆星星,是以完全相同的方式在發亮。如此,作為小說歷史的探索者,一位探索「小說」此事,一切已歷與未遂之未來與過去的旅人,他當然,也就

獲得一種自由。最孤單的自由。必須動用一切能動用的記憶與想像,情感與智識,去自行發明飛行器的,艱難的自由。

常識的反轉,與微觀的不可測。他將認知到,無人可能全面而完備地規範小說的歷史,即便,或特別是昆德拉,對西方現代小說四百年史的有力指認,那當然,亦只是虛構一種。面向那一幽深星圖,為了他好不容易得來的自由,我沒有「 不容錯過」 的旅點建議。但也許,十九世紀俄國小說,與二十世紀拉美魔幻寫實主義小說,會是兩個值得探勘的星群。這個陳舊的建議,來自上述論證:對我而言,這些作者,均努力在以各自方式,辨識重重現實條件限制,且不放棄去思索,如何虛構性地

「寫實」;或者,如何以全副想像與幻景,將多重現實更全面地裸裎。

當他回返,在此時此地,重新出發去書寫,我期待他所察知的,「特定」是屬於此時此地的現實限制,將不再是必然「特定」為他設下的限制。也許,可以這麼想:他正在突破,與重新定義我們共同的限制。當他力求突破,我當然亦期待他,以自己的方式,實然知解種種特屬於我們的斷裂與錯雜,記憶或情感。因為時間並不寬容,未來正在以其必將到來,吞滅種種我們繁複設想的可能性。因為作為作者,我

們只是既悲觀又樂觀地記掛著:在話語的世界裡,本質上,我們就是我們自己的歷史。因為直到我們帶著最後一句陳述離開以前,那因我們未歷,而顯得無比理想的未來,不可能真正到來。

域內,男女新生兒的比率與數量;然而,歷史

學不能幫助他,立馬言中單單是隔壁那位剛懷

孕的太太,數月後將生出的,究竟是女嬰還男

嬰。其中之二,是面向過去,歷史學總為研究

者,反轉生而為人的常識。例如:就人類文明

發展實況看來,恐怕,不是因為有實際需求,

所以人類才去發展與創造;而是相反地,總是

創造與發明先行,之後,才在發展條件允許的

情況下,進一步帶動了社會需求,從而,也就

無可轉圜地更新了人類社會自身。

整部︽槍炮︾最優美而幽暗的地方,我個人

認為,其實正是對諸多因無進一步發展條件,

因此在人類社會裡,遭到廢黜與遺忘的發明物

的田野調查。這份「廢物清單」,包括公元前

一千七百年,愛琴海邁諾安文明創造的「菲士

托碟」,我們目前所知,最早發明、亦被棄置

最久的文字印模︵在那之後,要再過兩千五百

年,中國版印技術才獨力發展成熟︶。這其中,

亦 包 括 中 美 洲 部 群 原 創 的 車 輪, 與 南 美 的 駱

馬︵美洲惟一一種原地馴化的大型家畜︶,因受

限地理,而在漫長五千年裡,奇蹟似地從未相

遇,從而,亦使美洲社會絕無可能,如歐亞社會

般,發展出獸力運輸的「需求」。所有這些關於

被遺忘與廢黜之物的田調,可能為我們,指明了

一種觀測盲域,與偶現光影的社會科學。因簡單

說來,︽槍炮︾具體陳述的,是一部關於失憶或

失聯的人類社會史,這部歷史告知我們:很久以

後,一種最宏觀、因而顯得最準確,一種不容我

們忽視、我們必要記取的史敘,事實上,可能真

的就是連串巧合的成果罷了。

由此,歷史學所實證的,關於人類過往的宏

觀全景之一,比喻說來,可能接近一幅廣衾星

圖:也許確實,許多可能被發明的,都已被人

各自孤絕地創造過了,而一項創造,與其他發

明要能產生聯繫,合成建制,並為一個社會,

反向定義出關於「需求」的可解通則,我們知

道,其共構因素,是更多我們必然無法全然理

清的現實條件,亂數般的在場。「歷史學」的

簡要定義之一,因此可能是:一門論證偶然變

異,如何成為明確可視之常態軌跡的學問。

受限於真實的虛構

一門研究「可能性」的學問。在論證上,當

我們以後續發展情況,將原初偶然變異,明確

(61chi.專輯插畫)

瑞蒙.錢德勒:小說是一個人尋找隱藏真相的探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