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

怕鏡子。

床腳正對著鏡子,夜夜驚懼不敢睡覺。

只要一翻身一坐起,或者早上起床,怎樣都會看到自己的樣子映在鏡子上,那裡頭的人影看起來蓬亂陌生,並且有種恐怖的入侵意味,像是除了自己以外,其實還有一個人在這個房間裡頭,儘管那人和你長得一樣。那人看起來像是你的倒影,但其實是別人。你不禁隨時檢查,自己的樣子和鏡子裡的人是否一致並且以正確的左右相反的對稱姿態同步你的行為表情。生怕一時不察,她便默默作了不同的動作,印證了她其實是別人。

時時刻刻警覺,接著抗拒,愈發害怕,後來便想閃躲不想看鏡子。上床下床我想盡辦法避開任何可以看到鏡子的角度,閉不了的時候便刻意把視線挪開, 壓抑著自己不看。就算不看鏡子也長年緊張。因為怕因為不肯去看,所以並不知她正在積極活動中。

我因此天天暴躁易怒,幾次沮喪鬧著要我父母把正對著我床腳的梳妝檯移開。但我口齒不清,話講不清楚,只說我不要那樣不喜歡那樣,哭著說可怕,說正對著床的鏡子實在太大了。他們無動於衷,覺得梳妝台擺那個位子非常合理,不知道為什麼我為什麼這樣吵鬧。他們下了結論, 覺得是我膽小不敢一個人睡一間房,

脾氣任性不可理喻。

我已經忘記這樣日日因為鏡子焦慮暴躁的狀況,到底持續了多久,彷彿半年又像一年。終於在一天夜裡,我崩潰了,夜裡突然坐起,靠在牆上放聲尖叫,完全停不下來。全家人驚醒跑到我房間,發現什麼事情都沒發生,沒有搶劫沒有蟲鼠,我只是一個人在那邊尖叫哭泣,大人認定我還沒有準備好一個人擁有一間臥室。他們嘆了口氣,益發覺得要好好訓練我,出言要我自制躺回床上。

不要鬧了,好好睡覺,久了就不會害怕一個人睡。

我聽了他們的話又開始叫, 叫得更大聲。只是叫就是說不出話,說不清楚我不怕一個人,我怕鏡子。

他們離開我回自己房,決定不理我好讓我克服恐懼,才能訓練我長大。

大概是因為我哭得太可怕了,小弟弟隨大人離開我的房間後又折了回來。

你不要怕,我陪你睡。小弟弟說。

我看著小弟弟,全身發抖,眼淚滾滾滑落。

小弟弟和我並排躺在同一個枕頭上。小弟弟眼睛閉上,呼吸平穩。而我警覺著,睜眼環顧看著四周,但避開鏡子,焦慮中生出一種必須保護小弟弟的勇敢。我全身緊繃,看著小弟弟閉著的眼睛與長睫毛,還有壁紙上隨時可能變形生出鬼臉的的印花。

小弟弟張開眼睛,軟軟問我為什麼還不睡覺。

沒有,沒有什麼。我這樣告訴他。

小弟弟說,那麼我不睡,我等到妳睡著我才睡,好不好。

我看著他,萬分感激,終於闔上眼睛。

早上醒來,白色枕頭出現兩攤淡淡血漬,我和小弟弟都流了鼻血,沾在枕頭上。

晚上我又驚惶地躺在床上,小弟弟又來了,說可以繼續陪我睡。

幾天後的晚上,小弟弟又出現在我房間時,我對他說不用不用,擺擺手,說我其實沒那麼怕,微笑著摸他的小小胖胖臉。

因為,再這樣下去,小弟弟為了陪我也會睡不好的,哪有人每天睡在驚惶的人身邊還能舒坦。

把小弟弟送回他的房間後,我又斜著身體,避開鏡子,以奇怪姿勢仰著身躺上床。

沒有人會幫我移開那鏡子了,我顫抖發冷卻生出堅決,知道那是我的命我的課題,有能力幫我的不理我,願意幫我的而我不能拖累。

我把自己縮在被子裡頭,頭也包住,全身縮成一團,緊緊靠著牆角。那也是我後來睡覺長年固定的姿勢。

不管有什麼,都來吧。我是這樣想的。

後來我們搬了家,我母親仍然把鏡子正對著我的床腳放。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喜歡把鏡子對著床放。他我惡狠狠地瞪著她,知道她就是要那樣,而且不會變,不管我說什麼都沒有用。

我整個青春期從來沒睡好。

很多年後,我一個人住進的公寓,除了浴室的洗手台外,整個房子沒有任何大面鏡子。我不買梳妝鏡,也不買穿衣鏡,我不喜歡玻璃太乾淨,也憎恨不開機的電視機螢光幕。我喜歡打扮,卻從來不照鏡子搭配穿衣,只按照本能去挑選衣服的比例與配色,至於臉上的妝,我只用粉盒的小鏡子處理。但出了門後,我會偷偷地映著對面大樓一樓的落地窗,以及街邊車子後照鏡與車身的反光,趁沒人注意的時候檢查鞋子高度與褲腳是否合宜,攏攏髮尾與外套領子。

出國旅行途中,旅店浴室喜歡裝設的整面鏡子,老害得我忍尿不願進去。

究竟鏡子裡頭住著什麼,會在夜深時浮出來,或者趁主人不在家時,出來飄盪,我一點也不想弄清楚,最好一生都不要知道。甚至連照粉盒小鏡子看到的臉,也不時讓我覺得可怕,老覺得那只是我的形狀輪廓,其實裡頭附著的不是我。

但一個人活在世上有一兩次被逼急了,我會突然變成小時候那樣,對著空中怒喊,不管有什麼,都來吧。

太寒了,這世界,需要許多燈,光要扭到最亮。

李維菁

小說家、藝評。著有小說集《我是許涼涼》(台北書展文學大獎) 、《老派約會之必要》。藝術類包括《程式不當藝世代1 8》、《台灣當代美術大系議題篇:商品.消費》、《名家文物鑑藏》、《我是這樣想的──蔡國強》、《家族盒子:陳順築》等。最新作品為《生活是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