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為剝削的邪典電影《打蛇》——這不是戲劇,低層大陸偷渡客赤裸的疼痛

文:陳娉婷

有「禽獸導演」稱號的牟敦芾,生前拍過不少震撼社會的爭議性作品,產量稀少但轟動影壇,擅長以性愛、暴力及虐待元素,呈現極端生存狀況下人性的扭曲及黑暗。

最知名是揭示731日軍變態暴行的《黑太陽》(1988)和八十年代大陸偷渡來港的人蛇悲歌《打蛇》(1980)。《黑太陽》揭示二戰時日軍在中國東北對人民施虐,部署細菌戰及進行人體實驗,而《打蛇》講述大陸一班偷渡客游水來港,逃過警察追捕後,落入更兇狠的人口販賣集團的羅網裡,遭到脫光衣服、虐打和強姦。這群被剝削個性的「人蛇」,展開一場尋找身分和聲音的鬥爭。

筆者認為,牟敦芾作品最特別之處是勇敢呈現「變態人性」,很多觀眾看完欲嘔作暈,以為導演喜愛獵奇、賣弄羶腥色。但牟敦芾電影的取材自史料、新聞,揭露極權者、霸凌者施虐的陰暗面。不忍直視、訝異於低層人民的苦,很多時只是它與我們生存經驗太遠,無法想像。

故此,牟敦芾在電影中追求的不是愉悅觀眾的美,而是寫實的蒼痛。這次筆者要推薦的是《打蛇》,展現了導演強烈的左翼關懷。

《打蛇》的節奏明快,畫面剪接俐落,甫開場便能奠定它為緊湊的冒險動作片,承載著80年代大陸客來港的淘金夢。暗黑夜裡,一群大陸客遊水到香港小島邊:「我們的夢想快要可以實現了。」「就快到鑽石山了,堅強點。到了鑽石山,遍地鑽石,我們將會有大把世界!」

接下來的警匪追捕場面,因著這班大陸客的淘金夢,主角阿荃(雁紅 飾)、大種(陳鳴 飾)一家幾口逃難四散,而令觀眾同情弱勢社群一邊。殊不知辛苦逃過警方的追捕後,這群偷渡客又輾轉落入人口販賣集團手裡,話事人是心狠手辣的鶴爺(詹森 飾)。

幾十名偷渡客赤裸地藏在小草屋裡,上演一場又一場禁室施虐——先是鶴爺在赤裸的女體上玩滴蠟,擅抖不止的胴體猶如「活蛇」,有卡夫卡式「變形記」的意味;阿荃被輪姦,她的丈夫無力阻止悲劇發生;弟弟大種因作出反抗,被手下們五花大綁,送給鶴爺當生日禮物「雞姦」。

許多影評人把《打蛇》歸納在「剝削電影」(exploitation film)類別,惟筆者認為《打蛇》不是靠性或暴力來換取票房。在人口販子「輪姦」「雞姦」偷渡客或人蛇的性愛場景中,觀眾無法感受到愉悅、興奮,更枉論從中得到快感和愉悅。相比起色情片所勾起的情慾,《打蛇》所挑動的是「厭惡感」、「嘔心」(disgust)。在愛慾流動的反面,《打蛇》要呈現的是權力的壓迫,以及低層百姓的痛楚,正如阿荃被輪姦時,鶴爺手下呈現出的是猙獰的樣貌,沒有任何愛撫、只有粗暴的肉體碰撞。觀者無法感受到濕潤的慾望,只有乾涸的陣痛。

眾多神來之筆中,最震撼筆者的是低層人民的生命力。阿荃被強姦後失語多時,也沒有抱著丈夫痛哭,丈夫習以為常的無語,也令人感嘆這班偷渡客的處境,等同失去尊嚴。然而當一家人再次討論起香港時,阿荃突然說:「點都要看到香港為止。」(不管怎樣,也要看到香港)她的樣子依然蒼白、靜止,但這個夢想讓她充滿了思想和意志,鏡頭也從後景切換到前景,訴說女性不畏悲苦的堅持。

《打蛇》的尾段情節轉折。這群人蛇在有4次偷渡經驗的「大佬」帶領下,偷回五顏六色的衣服,並發動一場「由下而上」的革命後,他們成功擊退人口販子,還學會時下流行、黃沾填詞的賀年歌《發你個財財》,他們開始吸納香港文化來贖回世上的肉身。

很可惜,一句「同志們」便讓警察識破身分,多人逃亡失敗後,只有阿荃丈夫成功到了香港。

阿荃丈夫看到鑽石山是貧民區時,崩潰失聲,很是黑色幽默:「這不是鑽石山,這不是鑽石山!」牟敦芾把鏡頭以全景觀(panorama view)從左邊貧民區拉到右邊的中環高樓商廈,控訴香港這個城市的貧富懸殊,再次揭破醜陋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