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思慕 (25° 11.287’ N 121° 23.425’E)

媽媽民國13年元月出生在廣東省中山縣小欖村「李太史第」。排行第二,有一位哥哥、6位妹妹、一位弟弟,媽媽是大姐,可能因為媽媽會照顧家人和弟妹。舅舅和阿姨們幾十年來,都尊稱她為「二哥」。曾祖父是清朝翰林,曾外公是廣東省武進士。媽媽兒時家庭富裕, 外婆生了9位子女。外公幫9位子女各僱了一位奶媽照顧。兒時雖然有優渥的生活環境,但或許是因為媽媽在成長過程中歷經了戰亂,造就了她一生勤勞,憐憫待人的人生態度。

因為小欖村與同在中山縣境內的翠亨村相距不遠,算是孫中山先生的同鄉。外曾祖父因在朝為官,親身體驗清廷的腐敗和外國的欺淩,支持中山先生所倡導的民國革命。外婆說辛亥革命之前,孫中山先生由海外回到廣東。因為外婆家中富裕,中山先生會到家中為推翻滿清革命募款。外婆親口告訴我,她們以前私下戲稱中山先生「孫大頭」。外曾祖父是辛亥革命之後,被國民政府任命為廣東省第一任的教育廳廳長。

白世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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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初年袁世凱稱帝,軍閥割據。外公帶著家小,舉家遷居到上海。抗日戰爭爆發前。媽媽已經上中學。因為有運動細胞。加上168公分的身高,在上海中學裡打女子籃球校隊。聽媽媽說,女子籃球在那個時候,球場分成3個區,球員在比賽中不能越區。民國26年7月7日。日本侵華。製造了盧溝橋事變。抗日戰爭爆發。上海市在民國26年11月26日被日本軍佔領。媽媽承受到了家園被異族佔領的痛苦。到後來租界內的情勢比較穩定後,媽媽繼續上學。媽媽告訴我,當時在上海的路口,若有日本侵華軍的士兵在站崗,中國人經過都要對他們敬禮,若不敬禮,會被日本哨兵攔下來教訓,甚至打耳光。我問媽媽。她每天去學校的路上如何面對這些哨站?媽媽告訴我,她情願每天走遠路,繞過那些日軍崗哨,也不跟日本士兵敬禮。那時候媽媽約17到18歲,但經歷了家道中落、無情的戰火和異族的統治,媽媽的靱性、耐力和堅持,在那動亂的大環境的磨練下,已經在逐漸形成。媽媽這在年輕時磨練出堅毅刻苦的個性,在後來80年的人生裡,都給了我們家和媽媽所關懷的人,無盡的助益。

民國34年。抗戰勝利。媽媽在南京市嫁給比她大6歲的爸爸。民國35年,大哥在南京市出生。次年國共第2次內戰爆發。民國37年,二哥出生。後來國共內戰失利,蔣介石在民國38年1月21日第3次下野。爸爸因工作暫時留在南京市,但局勢非常不好。時年25歲的媽媽,在經過和爸爸與親戚的詳細商討之後,決定隻身帶著2歲的大哥和襁褓中的二哥,由南京啟程,奔赴廣東省中山縣小欖村娘家,投奔外公外婆。跟著大量南移的人群,一路折騰,從南京市南下。媽媽帶著大哥和二哥終於抵達中山縣. 找到了回小欖村的接駁小船。上了回小欖村的接駁船,在途中同船的村民告訴媽媽「土共」已經快進村,你們家是地主,一定被抄家。當時25歲的媽媽。帶著一個2歲的兒子和剛剛出生不久的二哥在河面船上。必須自己做決定:「船到碼頭,是否下船?是繼續返回老家?回李太史第?還是投奔外公外婆?」然後家人和自己可能面對被「土共」(中共正規解放軍在那時尚未進入中山縣) 清算的命運,或是改變跟家裡人約好的計劃,掉頭回中山縣?在那節骨眼上,河面上媽媽沒有現代的電報、信件、電話、手機或是網路,沒有外公外婆、父親或任何其他人,去商量這可能是性命尤關的決定。當時25歲的媽媽獨自決定了:「不下船,帶著2個稚齡孩子,原船折返中山縣。」媽媽若決定下船,回去老家,可能後來媽媽和爸爸也不會來臺灣,這世上也很可能不會有姐姐和我了。媽媽當時心中理智和情緒的掙扎是可以想像的,除了自己的安危,她一定考慮到大哥跟小哥若碰到「土共」可能必須面臨的。媽媽的母愛加上年輕時在上海所淬煉出來的心智,想必有助當時讓媽媽保持冷靜。在慌亂中,做出一個她認為是最好的決定。

白世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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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帶著大哥和二哥從小欖村回到中山縣後,和外公外婆取得聯繫,經由外公的協助轉往廣州。後來局勢更加不穩時,媽媽又帶著大哥和二哥從廣州轉赴香港投奔親戚。除了一位阿姨,外公把全家大小搬到香港逃避國共內戰戰火。父親在民國38年輾轉來到基隆,有了工作後,馬上就把媽媽、大哥和小哥,從香港接去基隆,媽媽不久後也在基隆找到工作。民國39年姐姐在基隆出生,接著民國41我也出生了。光復後的臺灣百廢待舉,要扶養4位幼齡子女。在我的童年記憶裡,爸媽一直都在工作。在接著的20年裡,媽媽要工作,要照顧爸爸,同時要把4個孩子拉拔大,念完大學,又送出國留學。兒孫們分別在北美拿到了碩士和博士,然後當上醫生、工程師、會計師或精算師。爸媽二人卻獨自住在臺北,他們由壯年走入老年。媽媽在臺灣這數十年裡持家、工作,能量源自她無盡的愛心和毅力,除了提醒我們好好讀書、做人之外,不說任何大道理,完全是「言教,不如身教」。

白世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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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整年都在工作,媽媽除了照顧爸爸和孩子們,雖然經濟條件不是很好,她也十分樂於助人。我常聽到媽媽和爸爸提到某人需要幫忙,是不是能夠幫忙到需要幫助的人。大約在我念初中的時候,家裡突然出現一部小小的國產汽車,爸爸可以周末帶著我們到處走走。我是在50年後,才從媽媽口中知道那部車的來歷:有一位女性企業家,因為無法生育,想低調地領養一位男嬰。後來在媽媽協助下,這位女強人順利地領養到一位男孩。國產小汽車就是那位女性企業家半買半送地賣給了爸爸。40年後,那位被領養的小男孩也成了國內著名的企業家。另外一件令我印象深刻的事是在7年前,我們和媽媽外出吃飯。吃完飯,大哥陪媽媽坐公共汽車先回家,我和姐姐、姐夫走路回家,回家後卻不見大哥和媽媽。我到處打電話找大哥,才得悉大哥在醫院急診室陪媽媽。原來媽媽因為下車動作慢,皮包被公車門夾住,公車開動時令媽媽摔倒。我趕去急診室時,公車公司的法務、警察都已經到場。我心裡亂成一團,要求警察給公車司機做酒測,司機先生也一直道歉。幸好,媽媽在這次車禍裡沒受到永久的肢體傷害。經過一年的協調,對方的保險公司賠償了一筆錢給媽媽。媽要我去領補償金,令我驚奇的是,媽媽告訴我:「拿1萬塊去公車公司給那位公車司機。媽對我說,司機是辛苦人。出了車禍他也不是故意的。他心裡一定也很難過。大概也被公司責難,我們要給人家一點安慰。」我把錢送去公車公司,在路上我回想,當時自己氣急敗壞地趕到急診室時,真的恨不得把哪位司機揍一頓。媽媽卻從頭到尾一句抱怨都沒有,現在居然要我拿錢去慰問司機。我念這麼多書,跑了這麼多國家,心胸和思慮,真的沒有媽媽寬廣和周到,媽媽是我永遠的老師。

白世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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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年前我退休回國,那時候父親95歲,媽媽89歲。在那之前,媽媽已經獨自照顧爸爸10年。父親99歲,在臺北過世。我懵懵懂懂地過一生,做過最好的決定,可能就是提早退休回到臺灣,伴隨父親走完他人生的最後4年。父親在最後幾個月裡,因為大腦萎縮,失去食慾,進入安寧治療,沒受太多苦,安詳地離我們而去,享年98歲。今年母親節快到了,前2天我還和姐姐回顧,媽媽臨終前,我們姐弟4人討論是否要給醫生指示,做侵入型插管手段來延續媽媽的生命時,我們心裡和感情的煎熬,對比父親臨終的時候,除了悲傷之外,並沒太多心裡的煎熬或理智的選擇。因為當時已93歲的媽媽把這些痛苦的決定都一肩扛下,我們做子女的,在那過程中並沒想太多。現在回想起來,媽媽在那當時,為了讓子女們沒有心神上的負擔,她獨自承擔了有關父親生命的重大決定,在那性命交關的關頭,媽媽主動和醫生商討,之後就下了決定。那即將失去70年老伴的痛楚,媽媽自己默默地埋藏在心裡,要的就是子女們不要慌亂,不要不知所措,不要過度傷悲,就像我們做子女的每一個人,人生裡有任何重大的轉折點時,媽媽總是以無比的愛心和耐心,來提供建議和保護我們。

失去了老伴,媽媽仍然不願搬離住了50年的老社區,堅持自己住在和爸爸共度50年的老公寓裡面。自己把生活安排得有條不絮。但不幸的是,在父親過世18個月之後,民國108年4月24日,媽媽不幸得了腦中風,媽嗎靠著堅強的意志力,奮鬥努力,戰勝了死神。但是失去了對身體右半側的控制,而且得了失語症,出院不久。又因為跌跤接受了換髖關節的手術,手術出院後,在幫傭和復建師的協助下,媽媽努力練習走路,學習用左手寫字吃飯。姐姐更是每天早上固定帶領媽媽做一小時的運動。媽媽在過世前,已經能夠在他人輔助下,上下3層的樓梯。衛生所來家裡探訪的人員,都說媽媽的毅力和耐力是少見的。看在眼裡,我也提醒自己,以後自己若碰到類似媽媽一般的逆境,一定要像媽媽一樣的努力去克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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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111年11月16日下午,感覺不適,沒有吃晚餐。17號早上,我帶媽媽去看急診。急診醫生診斷說是急性腸胃炎,在急診室外打了針,吃了藥, 觀察約莫一小時後,醫生說可以領藥回家了。媽媽到了家,還自己爬樓梯,走回三樓。但是到了晚上,媽媽的狀況仍然沒有改善。一整天沒有進食,她已經全身無力。我決定叫救護車送媽媽回急診。回到急診室,照了電腦斷層。發覺媽媽是腸阻塞,另外因為嘔吐,造成吸入性肺炎。因為媽媽已經98歲高齡,外科醫生不建議動手術,主張禁食、住院,醫療肺炎和用藥物看可不可以解決腸阻塞。媽媽聽到要住院,就用她左手(唯一能動的手),很困難地幫我把夾克拉鍊拉高,然後推我離開她的病床,雖然媽媽戴了氧氣罩,無法言語,已經是重病,媽媽本能直覺的反應,仍然是如何照顧她的孩子。在那當頭,我握著媽媽的手,兩行熱淚禁不住流了下來,希望媽媽能夠很快好起來,讓我能再盡孝道。但事與願違,媽媽的感染,在使用第三代的抗生素仍然無法壓制下來,12天後逐漸變成敗血病。民國111年12月2號上午10點,在二哥、姐姐和我環繞下和感恩聲中,媽媽與世長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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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的友人聽到她過世的消息,為她心中一位慈祥的長輩突然離開忍不住痛哭失聲。有一位父親世交的長子,當我們不在國內這些年裡,他會每年探望爸媽,我通知他,媽媽過世的消息。他堅持要參加葬禮。媽媽生前親筆寫下遺囑要海葬。因為海葬要向海巡署登記參加海葬的人的身份證號碼,我向這位友人要身份證號碼,他說他們家兄弟姐妹5個人全員都到。5位中,我只見過這位大哥,我非常的吃驚,他說這是一定要的,因為他父母生前,爸爸媽媽對她的父母也照顧許多。媽媽離開後,我又陸陸續續聽到媽媽生前的許多善舉,我以有這位平凡而又偉大的母親為榮。在前一天舉行家祭和火葬之後,民國112年12月10日,在至親好友的陪同下,在風浪裡,我們搭船出海,送媽媽最後一程。媽媽在海裡和同樣是海葬的外婆重逢了,在天上和爸爸重逢。我呢?我要如何再能探望媽媽?船長,給我一個小抄,上面寫著: (25°  11.287’ N      121° 23.425’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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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相片:白世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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