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虎香港新聞 《男人四十》兩代師生戀的鏡像：縱撩撥長江之水，只取一瓢深情
文：陳娉婷
看《男人四十》前，看著海報中老師和學生凝望對方，腦海盡是歐洲片式的情節——像《珍妮的肖像》裡忘年之戀，或候麥《四季》裡詩意式的婚外情。突破常規、尋找真愛，是不少嗜讀外國文學者的前設想像。
愈看愈深入，竟戳破了自己定見，反過來受到一次思想衝擊。原來師生戀之外，回歸到原點，電影《男人四十》更想講述一種華人婚姻的含蓄和深情，它沉重有力，在觸礁之處，尚能翻海重生，邁向修補之路。
難怪編劇岸西加入不少角色唸誦古典文學的畫面，譬如《前赤壁賦》、《念奴嬌》、《故人西辭黃鶴樓》等，片中老師林耀國慨嘆中國傳統文化失落，也似是在隱喻細水長流的感情在現代西化社會之流失。這部寫實的愛情片，也就在不同的華語新詩和文學典故穿插下，娓娓道來。
崩解：男人四十的中年危機
電影以40歲男老師林耀國（張學友 飾）為視角，描寫人到中年浮現存在危機，令他回看半生的種種抉擇。
為平庸生命燃點藥引的是他與女學生胡彩藍（林嘉欣 飾）之間的禁忌情愫。不羈又有才情的青春妮子主動靠近，既挑動他的情慾和好奇，又讓他舊日創傷隱隱浮現，令他得以重新審視昔日妻子陳文靖（梅豔芳 飾）與盛老師（庹宗華 飾）的一段珠胎暗結地下情。
這個陰魂不散的痛點，芒刺在背長達20年。婚外之戀，到底只是湖面的水波，讓他更看清這段過去。
當胡彩藍寫下那首文不對題的新詩《重陽節》，在林耀國讀來，別有弘外之音，以死者借代過去的回憶，
什麼是偶拾
片段 印象 見聞 隨想
⋯⋯早已僵硬在辭海的亂葬崗裡
婚姻觸礁的徽結，隨著胡彩藍不按常理的挑逗，悄悄地浮現，
竟然……哎哟！不得了！疆屍復活了。
於是，電影遂迴光反照到一幕泛黃畫面：還是中學生的林耀國，傻兮兮的看著他暗戀的女同學陳文靖背影，馬尾隨風擺動著，爽身粉香氣飄散，惟這個女子始終仰望著的，是在講台上神彩飛揚的盛老師。
這呈現一種盲目的追隨——陳文靖追隨盛老師，林耀國追隨著陳文靖。電影亦很快揭破，當年妻子墮胎未果，盛老師棄她於不顧，林耀國主動提出結婚，並決定養育孩子，視大兒子安然（譚俊彥 飾）為己出。為了掙取奶粉錢，林耀國很早在讀書時便兼教夜校、很早便結婚、很早便成為爸爸。他的大半生，彷佛為這個抉擇而延續著——夾雜著現實考量的婚姻、一成不變的穩定教職、兩個血緣不一的孩子。
直至年屆四十，舊同學在聚會裡互相比較大家的成就，面對胡彩藍大膽的告白和挑逗，都讓他重新反思自己的慾望、價值和選擇。看著當下擁有的工作、家庭、婚姻，他茫然失焦。
挑逗：師生戀的衝擊和超越
林耀國活到中年的疲倦，在接近胡彩藍後得到稍稍的紓解。
靈巧活潑的少女帶老師約會，一起點叫五顏六色的鮮榨果汁，逛逛尖沙咀的小店商場，看完電影便吃迴轉壽司。在中環的動植物公園，烈日當空下鳥語花香，兩人散步聊天，突然興致高昂，胡彩藍親了老師嘴巴一下，林耀國心裡甜蜜，卻不免有戚戚然。
有影評人批評林耀國對自我價值的質疑，要在少女胡彩藍身上得到補足，這未免有點太消費女性。筆者認為，固然林耀國回應胡彩藍，多少有著一點報復心態，畢竟妻子在同一時間，重遇年老無依的盛老師，並向林耀國提出要照顧他、送他一程。
然而，這更像是做了四十多年「好學生、好老師、好老公」的林耀國，第一次誠實面對自己的感受。導演許鞍華一向喜歡張愛玲，在小說《封鎖》裡頭，女主角吳翠遠為了擔當「好人」的角色，順從世俗期望，忽視真情實感，直至戰時的上海遭到封鎖，吳翠遠才在電車停擺的空間裡，暫時接受了有婦之夫呂宗禎錯置的情感投射。規行距步的她，在這夢幻的空間裡突破了自己。
如同《封鎖》這部小說，胡彩藍可被解讀為一面鏡像，讓他更體會當年妻子和老師的一段舊情。《男人四十》有一幕奇怪的情節驗證了這說法；隱約感受到胡彩藍的情愫後，林耀國有次在講台上點名時，呆著出神後，反覆地喊著太太的名字，「陳文靖！陳文靖！」同學們疑惑萬分，席上根本沒有此人。
這一幕揭示著林耀國的自我價值問題。他一直耿耿於懷的盛老師，對於妻子來說，有著崇拜的高位，而他只是妻子的追隨者、保護者。林耀國一直很想妻子仰望的是自己，他不忿也妒忌。
但當胡彩藍推他站上去這高台後，林耀國卻發現了這段關係的權力不對等。「你是因為我是老師才想靠近我吧？」叛逆聰敏的胡彩藍回說：「我像是這麼頭腦簡單的人嗎？」但無論如何，個性忠厚老實的他，也因胡彩藍而放鬆不少，深圳酒吧劈酒聊天、親暱調情至天亮。
至於深圳酒店房門後，師生間有否發生肉體關係？許導留下空白。唯一確定的是，林耀國認清了情感的多樣性：與胡彩藍擦出浪漫火花的是感情，與妻子互相扶持、煩惱柴米油鹽的也是感情。
念舊：在漫漫長江取一瓢深情
也如張愛玲曾經寫道，「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曾經，林耀國不解妻子陳文靖還想照顧盛老師，在枕邊惱羞成怒。他拿用玻璃膠裝修天花板的事來借題發揮，苛責妻子眷戀舊情人：「舊的那枝（玻璃膠）放了很久，就算未用完都乾掉了。」「我相信你二十年如一日啊。現在事實擺在眼前，根本是我自作自受。」
直至發生師生戀後，林耀國才真正解開了心結。陳文靖還想照顧盛老師，多少也有著念舊、不捨的情誼，但這次他更豁達暢然了——人類的情感本來就是複雜，不論是愛意變成敬意，或是同時對兩人生起情愫也好，林耀國因自身的一段放浪經歷，對社會框框以外的情感，多了一分包容。
《前赤壁賦》裡的「寄蜉蝣與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正是訴說這種境界。也因此，電影有了林耀國、陳文靖、大兒子安然圍在盛老師病塌邊念《前赤壁賦》一幕，三人輪流讀出這曠達而充滿道家思想的詩，別有一份看破恩怨、跨代和解的意味。
林耀國與妻子表面相敬如賓，實際上無法深入溝通的關係，因著激烈碰撞而在一夕間得到超越。所有的暗湧都跑上枱面了，妻子為繫念舊情人而內疚，主動提出要離婚，林耀國輕率倜侃幾句，妻子崩潰痛哭之時，還是抱她入懷，提出兩人結伴遊三峽，看看長江回來再說。
這一席長江邀約，既為修補關係，也暗喻著兩人綿長的感情非常珍貴，要趁著當下好好把握，「如果現在不去，日後三峽一灌水，很多地方會被淹沒。」林耀國按撫著妻子。
所謂「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悠長一生如同江河，總會遇到幾段愛戀的波濤，但澄明者只會舀取其中的一瓢來喝。林耀國當然也有喜歡胡彩藍，但電影描繪兩人愛情是輕浮而浪漫，不夠妻子廿年共枕之情來得深而長。瑣事如妻子總知道丈夫把東西弄丟在哪裡、丈夫幫妻子在超市格價買物，全都是夫妻間最緊密往來的日常。
《男人四十》的拍攝風格寫實，也讓人感覺許鞍華對華人的家庭及婚姻價值有份愛護。記得文念中拍攝許鞍華紀錄片《好好拍電影》裡，許鞍華就有提及她的感情觀很純真、像小孩子，嚮往從一而終的感情。
《男人四十》這部戲多少反映了這份執著，帶觀影者回到反撲歸真的愛情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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