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訊交流卡創意?!

影像來源: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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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以機械和數位為介面的資訊交流平台,到底對在平台上活動的人,有哪些「非人」的不良適應?

曾志朗

新冠肺炎的本土確診人數日日上升,才預估4月底可能破萬,520前夕已經超過九萬人。更糟糕的是死亡和中重症人數不斷飆高,兒童腦炎比例也較其他國家高。台灣這波疫情來得又凶又猛,不到一個月就成為全球疫情嚴重的地區之一,原訂6月成行的國際會議又去不成了,只能趕快通知主辦單位改用視訊參加。唉,視訊!雖然視訊功能越來越精進,舉凡圖檔分享、聊天(書寫)、舉手發言等互動交流都能即時辦到,它的便利和減少交通往返時間也是顯而易見的好處。但透過網路在螢幕上看到的影像,即使是熟悉的朋友,也總感覺隔著一道透明的牆,而發言經過網路傳送而來,總顯現出行禮如儀的機械語音。公事公辦的聲調,讓亟欲溝通的心情止步,連反對的意見也無用武之地。視訊會議後各自下線,極少有機會再針對缺乏交集的觀點深入討論。認知心理學所強調的同理心和與對談者相共鳴的可能性,好像就變低了。

從心理學的觀點,人之所以為人,就是因為生活在群體中有競爭有合作,而人性反映了人在社會群體中互動所衍生的防衛機制。所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其實就是由體現自我,到知己知彼的心理歷程。人腦中的眾多鏡像神經元隨時隨地注意並模擬周遭人物的舉動,同時揣測他們的心思和意圖,來增強自我的安逸意識,這是生物和社會演化形成的做「人」的基本功。換句話說,經由眼觀四面、耳聽八方的觀察,一個人才能體會自己所處社會環境裡複雜的人際關係,做出適切的反應。人類社會文明的進展就是基於這種人與人實際互動所激出的火花,更多采多樣,更多元華麗,而又不斷創新。

工業革命讓機械取代了人工,電話讓人不需面對面就能交談,進入數位時代,人的影像和聲調都可能在虛擬世界中失去真實感。人和人之間溝通的信度和效度不知不覺促使個人的表達傾向公式化,對螢幕上傳來語音訊息的接受度也趨於保守。視訊平台的方便性及其越來越擬人化的運作支持程式,開啟人類訊息溝通得以突破空間和時間限制的美麗新世界,無遠弗屆、即時又能跨時空的訊息交流,不再只是口號。但是,我為什麼感到不安?

自從本土確診人數呈指數型成長,我心裡已有數,這學期將會視訊教學到期末了。原來實體上課用的圖檔必須重新整理,以便針對某一主題,隨時呼喚視訊平台另一端的學生進入討論。這是必要的,因為視訊上課時學生的表現往往趨向被動,不像實體上課時比較會自發性提問並主動加入討論。我想每位視訊教學的老師都有同樣苦惱,不知如何評量學生的參與程度,因為從師生眼神對看,判定學生理解與否的機會不再有了。我一直覺得眼神交會是實體教學歷程中非常重要的成效指標,它意味著學生懂了!

其實主動參與,除了反映理解之外,更重要的是開放的對話往往會激盪出創意的新點子。過去多少新實驗構想的產出,都歸功於實體聚會的腦力激盪。如今對著視訊螢幕,雖然也能看到學生的影像,知道他們就窩在某個角落或自己的小天地裡盯著螢幕,但我總覺得自己在唱獨角戲,而且很容易因為看不到學生從理解到觸發共鳴的眼神交會,而澆熄了傳道、授業、解惑的滿腔熱情。但話說回來,新冠當道,隔離為要。拜視訊平台之賜,才能課不停、學不止。

遠距教學提供了可以降低城鄉差距的教育資源,絕對是極具創造性的科技發展,但如何避免師說、生聽的單向教學,強化教/學互動的網上學習成效,確實是當務之急。這個以機械和數位為介面的資訊交流平台,到底對在平台上活動的人,有哪些「非人」的不良適應,不但使教育界人士憂心,也讓大型企業的管理層在歷經因新冠疫情導致員工居家辦公成為常態化後,對企業的發展深感疑慮。為什麼疑慮?最近科學期刊的龍頭之一《自然》雜誌,給了部份的答案。

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行銷學系的布魯克斯(Melanie S. Brucks)在接觸一些跨國企業的高階主管時,常會聽到他們抱怨外派他國的員工在開視訊會議時趨向保守,比起在國內公司開實體會議時,搶著發言點子又多的表現,有天壤之別;天高皇帝遠,對公司的向心力逐漸減弱,不但不能發揮旁觀者清的角色能量,連和總部同事視訊交談的熱情也減低了。布魯克斯對這樣的看法深深不以為然,她也經常和國外的研究夥伴開視訊會議,感覺大家的目光只專注在螢幕上報告人分享的圖檔,對圖檔旁邊整排會議參與者的影像根本視而不見。這種眼球專注在小框框裡的畫面,容易引發「隧道視野」的現象!在隧道裡開車的人都有相同經驗,只想趕快看到出口處的光芒,也因此看出去的視野窄狹,注意力所及有限。布魯克斯認為外派員工的疏離感和保守心態,正是因為太專注在螢幕上,被框框限制了自由的思緒。

為了證實這個想法,她和史丹佛大學的勒沃夫(Jonathan Levay)做了兩個實驗。第一個實驗從大學裡找來602位教職員生,隨機分成兩組,一組是隨機分配到的兩個人面對面討論所給予的問題,另一組透過視訊討論(左頁圖);每位受試者面前都有一台安裝了OpenFace人臉識別軟體的筆電,可以追蹤交談者眼睛注視點移動的位置(左上圖),研究者並事先在房間裡放了些道具(右上圖)。

發想的問題很有趣,例如「飛盤可以有哪些用途?」或「氣泡紙還能用來做什麼?」請受試者發揮創造力並選出最具創意的用途。再就兩組受試者的答案,請另一組客觀的評論者根據創意高低給予評分。例如飛盤用來打下樹上果實會比當盤子有創意,而氣泡紙用來打摩斯密碼(擊破氣泡聲),比用來包小嬰兒更有創意。實驗結束後,再要求受試者回憶房間裡的物品。

接下來,他們把實驗室的研究直接搬到真實世界進行,而且鎖定具高度專業背景的受試者。他們和一家跨國的電信公司合作,把位在芬蘭、匈牙利、葡萄牙、印度、以色列共1490位工程師,分成視訊組和實體組做腦力激盪。結果發現無論是做單純發想作業的大學生或牽涉複雜技術的電信科技員工,實體組的創意點子都比視訊組多,出現最佳創意點子也都多了14~15%。但其中有個有趣現象,即視訊組在一堆創意中選出最有創意的點子,倒是比實體組多了些勝算(雖然沒有達到統計上的顯著差異)。

研究者比對兩組發現,視訊組受試者的眼睛大都盯著螢幕,而實體組除了看著對方,眼睛則不時飄向房間的四處,創意的點子常常就是在這個時候冒出來!很顯然的,視訊組的注意力被鎖住了,而實體交談組則是自自然然和環境互動,思維隨著房間牆上的海報、角落裡的書櫃、工具箱、裝飾品⋯⋯自由發揮聯想力。忽然間,點子在腦海裡閃過,說出來,寫下來,腦力激盪的威力就凸顯出來了。視訊組呢?只見螢幕當下,不見其他,何來新奇的思維呢?

這篇研究發表後,引起很多媒體重視,也確實點出了人機互動的平台既存在許多可貴的願景(遠距上班上學可以省下龐大的經營費用)和仍待發現的負面影響。看來,視訊平台的美麗與哀愁,其實也是經濟學上的成本效益問題!

【欲閱讀更豐富內容,請參閱〈科學人知識庫〉2022年第244期06月號】

(影像來源:Unspla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