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給香港一份 FYP,然後離開——專訪 IG 專頁「街影」

留給香港一份 FYP,然後離開——專訪 IG 專頁「街影」
留給香港一份 FYP,然後離開——專訪 IG 專頁「街影」

【獨媒報導】黑衫黑褲加牛仔布袋,帶上一部相機和五枝鏡頭,這是 Carlos 四出紀錄的日常行裝。四年前,任職廣告攝影師的他因疫情失業,便開設 Instagram 專頁「街影Vanishing Hong Kong」,紀錄香港消逝中的風景和人物。在 Carlos 的鏡頭下,除了已清拆的舊樓建築和屋邨,還有近三百間舊舖頭的故事。他說,「街影」是為十年後的自己和香港人而發起的計劃,他想讓未來的人見到真實的舊香港。無薪但「全職」進行紀錄的他近日發起眾籌,希望將紀錄所得出版成書。

旁人可能會以為,Carlos 如此認真地拍攝、紀錄,是出於對香港的愛。他卻坦言自己從前已經很討厭香港,只是不想十年後的自己後悔,才堅持留下來紀錄至今:「我覺得這本書是一個 FYP(畢業作品),給這個地方的 FYP。做了這本書後,我覺得我畢業了,我可以走了。」

圖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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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疫情留港 由廣告攝影師化身「街影」

「你猜猜,這間老人院前身是甚麼?」「你知道大坑西邨的居民,會叫自己做甚麼人?」訪問當日,腰帶傷的 Carlos 走得緩慢,卻帶著記者在石硤尾繞了半天,隨口道出一棟棟建築的歷史,以及年長一輩的集體回憶。

今年 33 歲的 Carlos 成長於天水圍,曾在城大讀書,畢業後在九龍塘上班,不時走到南山邨和石硤尾一帶。他喜歡攝影,但從前只拍人像或旅行照片,幾乎沒有拍攝過香港的城市面貌:「 我覺得這個地方沒什麼特別,又舊又殘,人又沒禮貌,我不喜歡這個地方。」

他原本想在 30 歲前離開,到日本 Working Holiday。可是 2020 年疫情爆發,政府封關,Carlos 被逼留在香港。後來他被廣告公司解僱,當了幾個月 freelancer,某日整理舊照片時意識到:「拍了那麼多東西,好似都沒什麼意思,除了漂亮之外就沒甚麼感覺。」

圖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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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再後悔 紀錄十年一變的風光

Carlos 說起一段童年經歷。在他小時候居住的屋邨,商場內有一間玩具店,他常常放學後就去行逛,想像自己也能擁有一把 BB 彈槍。直至 2008 年領匯翻新商場,許多舊舖頭都消失了。Carlos 上網尋找玩具店的舊照片,一張也找不到,只找到港台某個節目曾經拍到半格影像:「閃過半秒,勁矇嘅鏡頭。」

「我開始想,明明這間玩具店陪伴了我這麼多年,它是真實存在過的,現在卻一點痕跡都找不到,彷彿沒存在過⋯⋯沒有人知道老闆娘叫甚麼名字、沒有人拍過店舖的照片,慢慢在我腦海中,它的記憶好像沖淡了。我害怕有一日,我會忘記這間陪伴了我多年的玩具店。」

於是 Carlos 想,不如開一個專頁,拍下這個總是在急速轉變的地方:「原來我拍照已經拍了十年,但我十年前沒有拍到這個地方, 我不想我十年後再後悔多一次。」

翻看 50 至 80 年代舊照片時,他發現香港每隔十年,面貌就會大大改變一次:「你站在同一個位置,完全找不到以前的痕跡。」他相信十年後的香港會有更大變化:「現在很多舊店老闆都七老八十,他們一早要退休。十年後,我不覺得還有多少人會繼續做下去,可能有一些舖頭會由新一代接手,但一定會有改變。我現在拍了這些照片,十年後再看都會很不同,我也會慶幸自己有紀錄過這個地方。

Carlos 試過爬進已荒廢的舊戲院拍照,他形容裡面環境如「定格」在從前,他就靠留下來的痕跡收集資料。

兩年訪 300 舊舖 訪問上一輩、翻查文檔考證歷史

Carlos 自言性格內向,最初開設專頁只是想分享照片。但在拍攝過程中,他逐漸對照片背後的歷史、原因感到好奇:「點解會有呢樣嘢?點解會叫呢個名?」於是 Carlos 找來一名當記者的朋友,請他陪自己去探訪舊店舖,觀察幾次後自覺有了膽量,Carlos 開始嘗試每日出去找老人家聊聊天,有時聊著聊著就當了朋友:「一邊問就會有很多問題走出來,我就很想知道為甚麼。」

遇上問題時,Carlos 的解決方法除了問人,還會去圖書館或歷史檔案館找資料。例如,為他會先找些戰前唐樓觀察一下,回家再慢慢看照片,想像以前的人如何生活、為什麼樓宇結構會是這樣?「網上很多人說過香港的事情,但我又覺得別人沒說到自己好奇那件事。我就開始自己查以前的文件,逐張逐張去看,然後去問一些老人家,到底你們的印象是不是這樣?」

圖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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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記憶未必可靠,所以同一件事,Carlos 會問很多人,再對照歷史文件:「有些舊事很多人講過,純粹是很零碎,每個人講一些,我就集合了這些東西。」

Carlos 最初主力拍攝舊建築、廢墟、消逝中的事物等,後來轉為紀錄舊店舖,至今探訪近 300 間。「這些故事很不起眼,卻是有血有淚的,真實的香港人寫照。 我不是要去記錄一些很出名的店,我是想記錄以前香港人真真實實的生活,亦都是我想出書的原因。」

採訪過程中,Carlos 也有不少深刻的小故事。他試過與一名老伯伯成為朋友後,突然有一天聯絡不上對方,過了半年才得悉老伯伯原來進了醫院,而老伯伯的太太因怕他被欺騙,擅自在手機上封鎖了 Carlos。他笑說,後來只好像「偷情」般,與老伯伯偷偷相約飲茶聊天:「其實我都是和他聊聊天,可以騙他什麼?我最多都是貪他的故事、想知道他的經歷,但他老婆就覺得我想騙他的錢。」

圖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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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變不了未來,不如記錄過去」

何時決定要出書?Carlos 想了想:「《蘋果日報》倒閉的時候。」2021 年 6 月,《蘋果日報》停運,網站內容一夕消失。「我覺得只有一本實體的書,才可以留給我們下一代去看。還有就是,東西印了出來也好看一點。」

Carlos 最初抱著「玩吓」的心態開設專頁,未料收穫不少關注,IG 專頁至今有逾 9 萬人追蹤。他謙稱不是自己的攝影和文字特別出色,只是疫情期間大家都留在香港,才「食正條水」,亦令他萌生「認真做」的想法:「既然洗濕咗個頭,不如我認真幫這個地方做些有意義的事情,就是記錄這個地方。我改變不了未來,不如我記錄過去,可以滿足到我自己,別人看到時也會想起一些回憶。」

「我覺得這個地方太神奇了。就算很多事情都已經過時,但當作故事去看都幾過癮。如何由一個周圍都沒有的地方,去到現在這麼多高樓大廈?」

上一輩每日捱十多個鐘、為節省巴士錢行個幾鐘頭的路、會坐痰罐在房裡屙屎⋯⋯ Carlos 最想把這種堅毅記錄下來。他說這幾年發生了很多事,「很多方法都用過,但都改變不了這個地方」;可是他希望自己重溫這些故事時,可以令他堅持多一些事情:「我這個 page 堅持了四年,因為我見到這班老人家都可以堅持得到,我都覺得我可以。」

Carlos 總是揹著港產老潮牌「YORK JEANS」的牛仔布袋外出訪問。他說這個袋是 90 多歲的老闆送他的:「佢話唔會再送啦,生意好差啊!」
Carlos 總是揹著港產老潮牌「YORK JEANS」的牛仔布袋外出訪問。他說這個袋是 90 多歲的老闆送他的:「佢話唔會再送啦,生意好差啊!」

紀錄非保育 盼離開前留下一份 FYP

Carlos 強調自己無意,也不是在保育:「我純粹是幫這個地方保留一些故事、一些紀錄。我希望人們看完這些紀錄,自己去領悟一些東西,例如留意身邊的事物,留意這個社區還有什麼有趣的東西。」

「我不是說舊的一定好,只是有些東西值得去看、值得去學。」

Carlos 最初以為,「街影」計劃只會進行兩年,結果卻延續至今。但當他從前最喜愛的社區——石硤尾亦開始變得陌生、舊舖都消失了,Carlos 想也差不多時候要停了:「我覺得舊的香港其實都還在,但很零碎,可能這裡有少少,那邊有少少,但越來越難抓住。」

Carlos 亦坦言,自己想要離開香港的想法未有改變,但他有一個心願——無論如何都要先出版一本書,才可以「畢業」。「我覺得這本書是一個 FYP(畢業作品),給這個地方的 FYP。我打算做完這本書就算了,因為我都想做自己的事。」

他在網上推出眾籌計劃,計劃先出版第一冊書籍,內容涵舊樓建築、已清拆屋邨、舊時回憶等等;他期望之後還能推出第二至十冊,紀錄港人舊時的生活、娛樂、飲食等,以及香港各區舊舖的故事。

https://www.indiegogo.com/projects/vanishinghk-fundraising#/

圖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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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後悔曾「搏命」 留住消逝的人與物

過去四年多,Carlos 幾乎每天都到處走,拍照、聊天、回家整理、找資料、睡覺,翌日重複一次⋯⋯有記者笑言他不單是為興趣,更似在「返工」,而且幾乎沒放過假。

他坦言很累,偶爾也會懷疑自己在做的事,甚至迷失自我:「好像犧牲了自己的社交,少了時間去見朋友。我是一個很內向的人,跟陌生人聊天其實會很吃力,腦袋很累就會不想說話,朋友就會開始說『你這麼忙,不約你了!』」

可是他不後悔自己的「搏命」:「很多時是咁啱得咁橋才傾到偈,然後他們(老人家)就走(離世),這些故事都沒人寫過。」

「你現在還討厭這個地方嗎?」

「很討厭,更加討厭。」

「為什麽?」

「現在這個地方死氣沉沉,沒有了希望,人人看不到前路。」

可是美好事物的消逝永遠不會停止。何時停止紀錄、何時離開、離開多久,Carlos 沒有給出清晰的答案。他只是說,想告訴十年後的自己:「多謝你冇放棄。」

記者:梁皓兒

攝影:盧曼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