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hoo 專訪】獲台灣書獎香港作家梁莉姿:我寫的東西可能敏感,但它依然是自由的

香港作家梁莉姿三年前開始赴台攻讀碩士,並從事小說寫作,其作品《夏的憂鬱》昨日(12 日)獲得台灣金鼎獎。圖為她在台灣出席講座時攝。    (梁莉姿提供圖片)
香港作家梁莉姿三年前開始赴台攻讀碩士,並從事小說寫作,其作品《夏的憂鬱》昨日(12 日)獲得台灣金鼎獎。圖為她在台灣出席講座時攝。 (梁莉姿提供圖片)

作家梁莉姿的小說《日常運動》在今年七月香港書展售賣期間被主辦單位「建議下架」,不足一個月後,她的另一部小說《樹的憂鬱》在台灣獲得金鼎獎嘉許。她接受《Yahoo 新聞》訪問的時候這樣形容自己的作品:「我知道自己寫的東西可能有一定的敏感度,但對我來說,它依然是自由的。」

由台灣文化部主辦的金鼎獎,昨日(12 日)宣佈第 48 屆得獎名單,香港作家廖偉棠及梁莉姿一同獲得「圖書類 - 文學圖書獎」。梁莉姿的得獎作品《樹的憂鬱》是其「香港三部曲」寫作計劃下的第二部曲,第一部曲是《日常運動》,曾於今年書展期間被貿發局職員建議下架。

不認同獲獎與作品下架有關

梁莉姿 1995 年生於香港,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2021 年赴台於國立東華大學華文系研究所攻讀碩士。《樹的憂鬱》是她寫作生涯中第五部出版的著作,也是她個人首部以書為單位的獲獎作品,獲得 15 萬台幣獎金(港幣約 3.6 萬元)。「這次可以在台灣這邊,而且是一個文化部、即台灣政府舉辦的,都具認受性的獎項,對我來說意義重大。」她說。

金鼎獎競爭激烈,每年投稿數量 1,200 至 1,400 份,獎項 22 個,得獎機會僅 2%。《日常運動》的「下架」與《樹的憂鬱》的獲獎,很自然讓人聯想背後的政治因素。梁莉姿並不認同當中的政治關聯:「如果這樣看的話,其實是將寫作或者文學,或者創作這件事本身放得太低了。就好像變成因為我寫了一些跟政治有關的東西,是不是就等於我必然會獲獎呢?」

今年七月香港書展期間,有部分書籍被職員建議下架
今年七月香港書展期間,有部分書籍被職員建議下架

她指出,香港作家陳慧和沐羽近年也曾在台灣獲獎,而今屆金鼎獎「圖書類 - 文學圖書獎」的得獎者當中,還有一位是來自馬來西亞的作家馬尼尼為。「所以對我來說,我的作品不是因為香港的政治性而獲獎,而是台灣願意包納一些很多元的議題上的書寫,不會因為那件事是跟政治有關,或者無論是性別還是動物還是環保議題而有所審查,或者覺得文學應該要遠離議題性或者遠離政治。」

即使如此,梁莉姿的寫作與出版計劃一直受到政治因素影響。《日常運動》動筆於 2019 年,「 因為香港發生運動,我基於很多的個人狀態或者周邊的東西,我就覺得不行,我一定要寫一本,就是以香港社會運動為背景的小說」。

《日常運動》一度被雪藏

至 2020 年,《香港國安法》生效,「本身《日常運動》是打算在香港出版的,甚至已經跟出版社談好,但是國安法生效之後,世界都變了,於是那本書就半被雪藏了,我自己就知道它是一個抽屜文學,可能它是一個收在抽屜裡,未必有機會面世」。

不過梁莉姿沒有停止寫作,反而萌生出三部曲的概念。「開始時,我本身不是帶著一個我現在就要寫三本書講香港這麼有組織的概念去寫的,本身只有第一本書,就是《日常運動》。」但是在寫作期間,她遇上了瓶頸:「就是因為香港已經由運動的火紅變成了疫情,變成了國安法,變成了身邊的朋友開始走了。那個變故來得太快了,我發現其實我是不是在寫一些很過時的東西呢?於是我就發現我要去有一個另一個戰場,或者有一個另一個書寫的計劃去支撐或者承繼我繼續想探索的東西。」

梁莉姿的《日常運動》於 2022 年出版,香港代理拒絕入貨,書店需要直接向台灣的出版社取書。     (梁莉姿提供圖片)
梁莉姿的《日常運動》於 2022 年出版,香港代理拒絕入貨,書店需要直接向台灣的出版社取書。 (梁莉姿提供圖片)

《樹的憂鬱》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我身邊開始出現離散潮,我發現整個香港的狀況對我來說是太混沌了,而那些混沌就好像很多線條,很多線卡在一個很糾結、越拉越實的一個結裡面。我要寫的話,不可以就這樣用一本書就將整個線球解開,我可能要用好幾條線軸,慢慢梳理才可以解開,所以我那時候就同時寫了三本不同的書。」

最先受到台灣出版商垂青的作品是《樹的憂鬱》,2022 年梁莉姿在台灣深造的時候,有出版社邀約她出版《樹》,她要求對方先為她出版《日常運動》,獲得答允,在抽屜中雪藏着的作品終於可以面世了。但是《日》在香港發售仍遇上波折,香港的代理商拒絕入貨,書店須直接聯絡台灣的出版社,由他們寄運來港。

「沒法繼續自由寫作」

《樹的憂鬱》也相繼在去年出版了,這部小說描寫了港台兩地間人們流離的複雜心理。而梁莉姿本身在赴台深造前,也經過一些掙扎。「自從 2018 年大學畢業後,我一直都很想去台灣讀碩士,但因為當時家庭的經濟狀況,就不會支撐到你一畢業就可以毫無牽掛地去讀書。所以我先在香港做了三年的全職儲錢,合約完結就會去台灣讀書。」

但是 2019 年的社會運動,反而動搖了她的計劃。「 2019 年再去到 2021 年,反而是一個最艱難的抉擇。我反而是有想過留下的,因為身邊有很多東西,認識的朋友等等。」不過後來她發現如果繼續留在香港,實在很難再寫作,「因為那時候經歷了一個無論是因為審查、恐懼又或者是周邊的工作氛圍,看到那個風聲鶴唳的狀態,所有東西都結束得很快。我發現即使不審查自己,我都沒有辦法自由地繼續寫。所以當我拿到台灣的 offer ,就決定過來台灣。」

梁莉姿三年前從香港飛到台灣花蓮,攻讀碩士研究課程。     (梁莉姿提供圖片)
梁莉姿三年前從香港飛到台灣花蓮,攻讀碩士研究課程。 (梁莉姿提供圖片)

她就讀的大學位於花蓮,《樹的憂鬱》獲獎,她說要感謝花蓮。梁莉姿解釋:「如果以《樹的憂鬱》來說,台灣環境對我的寫作是很明顯有影響的。這三年來,花蓮帶給我的衝擊是我在香港絕對不會遇到的。」

「無論是地域上的衝擊,例如之前四月才地震完,然後又因為颱風的。簡單來說,我以前覺得在香港很多東西,是一種很第一世界、很理所當然地擁有的,無論是便利還是穩定性,還是人際之間,很多因為香港過去的歷史脈絡,而帶來的一種大家覺得世界是很有 discipline、 很根據一個秩序、很根據一個 order 去運作的一種狀態。」

在不穩定的花蓮找尋生活感覺

「我想我以前在香港成長的時候,我的感知是這樣。雖然我本身在香港都不是一個長期有正職那些,但都會覺得,你坐架地鐵,你會覺得它兩分鐘內就會到。但來了台灣之後,長期沐浴在一種政治局勢或者是天災等等的不穩定性裏面。這種不穩定,不是說負面的不穩定,而是令到我們發現,原來人生會在一種充滿不穩定的狀態裏面,帶來的一些生活上的感覺,是和以前在一個超穩定結構裏面很不一樣的。」

「我覺得這個是我來了台灣之後很大的一種體會,所以我想,例如這本書,它某程度上寫的也是一個這樣的思考。為什麼叫《樹的憂鬱》呢?樹就是一個要在穩定的狀態裏面,你要抓緊這個泥土,你才可以長成一棵樹,不然可能你一生都只是一個盆栽。我作為一個 90 後,我覺得香港就是我的根。但是來到台灣,無論是剛剛說到台灣這一堆不同因素之下的不穩定,乃至到我現在的身份,也都不是一個 born to be 。」

得獎作品《樹的憂鬱》描述台港兩地人們的日常與心境,細寫個人留在香港或移居異地的諸種考量與艱難選擇。    (台灣金鼎獎網站圖片)
得獎作品《樹的憂鬱》描述台港兩地人們的日常與心境,細寫個人留在香港或移居異地的諸種考量與艱難選擇。 (台灣金鼎獎網站圖片)

於是梁莉姿透過三部曲折射出那種「世界不像你預期」的感知。「我很想寫一些人,在他日常裡面,但不是那麼理所當然,而是非常之幽微的生活處境。」無論是《日常運動》與《樹的憂鬱》,「兩本書看起來好像很不同,一個寫運動一個寫離散,但關鍵詞都是,大家驟眼看來以為是很龐大而很團結的集體,其實當中很多個體是充滿矛盾的。」

「例如大家覺得運動就是大家所謂同路人或者同一個立場的人是怎樣怎樣,但裡面有很多很微小的爭執。移民也是,大家覺得移民,我們同鄉,來自同一個地方,我們守望相助。但因為可能階級等緣由,可能有人是結婚,有人是流亡,有人是留學,大家的資本資源不一樣的時候,帶來的生活狀態的落差是很大的。」

「用細微的書寫抵抗龐大的論述」

「所以如果問我到底想寫些什麼,或者我想帶出些什麼,我經常都很想用一些這麼細微的書寫去抵抗一些很龐大而所謂客觀的論述。 大家覺得這個故事就是這樣,因為香港發生事件,大家就移民去一個地方,在那個地方大家怎樣生活。其實很多東西不是這麼單純,不是這麼純粹。它有很多很複雜、很矛盾的地方,而我很想呈現出來。」

梁莉姿今次獲獎,本身也帶着點點快樂的矛盾。《日常運動》也曾入圍台灣另一項書獎,但最後落選。「然後在這個沒有獲獎的過程裏面,我就一直在寫《樹的憂鬱》,我發現《日常運動》的寫法可能不會拿獎,但不要緊,因為這個就是我想做的東西,所以《樹的憂鬱》都繼續希望堅持我想寫的寫法。結果《樹的憂鬱》獲獎,我想對我最大的一個意義和鼓舞就是,不是為了獲獎或者獲得榮譽去寫,而是如果我願意堅持,或者堅定我覺得自己在走一條自己認同的路的話,最終會被看見,這是一個 bonus。」

還未被看見的是她的第三部曲,在未完成之前,即將展開第四年碩士研究的她表示暫時不會回港。即使作品曾經被拒發行、被下架,梁莉姿依然堅持自由的創作:「我自己是以平常心去看,我只能說,我知道自己寫的東西可能有一定的敏感度,但對我來說,它依然是自由的。 」

除了透過寫作維持生活,梁莉姿也有兼職調酒師。她說台灣比較善待文字工作者,提供的寫作機會多於香港。    (梁莉姿提供圖片)
除了透過寫作維持生活,梁莉姿也有兼職調酒師。她說台灣比較善待文字工作者,提供的寫作機會多於香港。 (梁莉姿提供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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