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寨質感師 最愛在舊樓外牆旅行:我哋係幾變態㗎|Yahoo

城寨質感師 最愛在舊樓外牆旅行:我哋係幾變態㗎|Yahoo
城寨質感師 最愛在舊樓外牆旅行:我哋係幾變態㗎|Yahoo

記者:鄭美姿

攝影記者:Nasha Chan

【Yahoo 新聞報道】

有些人喜歡去日本旅行,有些人愛留在香港郊野遠足,至於阿喬,他沉迷在舊樓的外牆上寸步漫遊。「這幢大廈的外牆勁靚㗎!有沒有看到那家餅店,出風口那些油渣,黏住一大塊塵,真係好靚啊。」阿喬雀躍地指手劃腳,望着牆上一條鏽蝕發黃的水跡,他雙眼會閃出癡迷的光。整個夜晚的訪問裏,我(忍唔住)說得最多的是:「好變態呀你⋯⋯」阿喬回應得最坦率的是:「我哋係幾變態㗎⋯⋯」

他叫何立喬,高 1 米 89,蓄一撮羊咩鬚,肩上孭的 Jansport 背囊爛了又補再爛再補,T-shirt 和褲子透露着一種殘舊曖昧的顏色。有潔癖的他經常強調:「舊不等於污糟。」阿喬這陣子最廣為人知的作品,是《九龍城寨之圍城》裏一幅又一幅霉菌滋生的牆壁、一條又一條鏽蝕的水跡、無數束看見已不開胃的爛電線,還有坑渠蓋上的穢物、水泥地面的渣滓等等⋯⋯ 他是一名電影質感師,於香港演藝學院「繪景系」畢業,這個冷門科目每年僅得四至六人入讀,男生比例極低,「一般五、六年才有一個男仔。」

阿喬喜歡舊物,大概可以從他的背囊反映出來:爛完又補,補完又爛,爛完又補......
阿喬喜歡舊物,大概可以從他的背囊反映出來:爛完又補,補完又爛,爛完又補......

繪景系是培訓學生為舞台劇的佈景繪畫、加工和修飾,阿喬舉例,當道具師傅用發泡膠造好一塊大石頭,繪景便要出動令假石變真石,塗上石頭的顏色,畫幾筆青苔。至於電影質感師,則專注為電影的場景和道具加工修飾,例如阿喬便曾為電影《智齒》、《明月幾時有》、《金手指》等工作,至於《九龍城寨之圍城》,他形容為:「簡直是夢寐以求啊!要等到有這種規模的佈景的電影,真係等十年八載都未必有機會出現。」

絕無僅有的導賞團

跟阿喬在夜晚的銅鑼灣「旅行」,來到他的蒲點禮頓道和希雲街一帶。我站在馬路邊,在阿喬的指揮下抬起頭,眼前是 1958 年落成的禮信大廈,由十座樓宇組成,樓齡 66 歲。1958 年的香港是什麼光景?彌敦道平安戲院拆卸時倒塌,釀成六人死;油麻地上海街 392 至 404 號木樓發生大火,八百人無家可歸。面向禮頓道屹立了 66 載的禮信大廈,落在我眼中是一排屏風式舊樓,正常情況下不會讓目光停留多過一秒鐘,但在阿喬的口中:「佢有好多 detail 位,好正,真係好正,我好鍾意佢。佢擁有大量例子,讓我去做九龍城寨的佈景。」他彷如城巿裏的獵人,用眼睛照射一切被漠視的細節。

阿喬說,禮信大廈有不少細節,成為了他製作九龍城寨佈景的重要參考。
阿喬說,禮信大廈有不少細節,成為了他製作九龍城寨佈景的重要參考。
很多看過《九龍城寨之圍城》的觀眾都表示電影中的電線鋪得出色,當日阿喬都帶我們去看禮信大廈的電線。
很多看過《九龍城寨之圍城》的觀眾都表示電影中的電線鋪得出色,當日阿喬都帶我們去看禮信大廈的電線。

然後阿喬就絮絮不休地,開始了他的外牆導賞團,「你看,每個鐵架或者窩釘下,都有着一道鏽水的痕跡。」

「我會諗,上一手用窩釘釘了什麼?是一個招牌嗎?然後有一天招牌甩咗吧。」

「看!中醫(現代中醫藥學院)的招牌是在外牆手寫的,側邊補過油,補油時油出了界啊!」

「中醫樓上那一層,在窗下補了一層白油,特別光鮮,跟牆身原先顏色不同,一定是戶主伸出半個身子,就這樣往下補漆的。」

「你再往上望,有塊牆身保養得特別好,有如新漆,點解呢?可能是有個安裝了三十年的鐵架,去年才拆,一直保護住這一塊牆。」

「看那個!窗邊補了一塊水泥,但沒有上漆!可能是打風滲水,所以補了,但嫌麻煩,就沒上油。」

「上面呀,你望高一點!有一條打橫的『烘』,點解呢?本身應該有個簷篷,拆了後遺留下來的印。」

此刻禮頓道的車子來來往往,斑馬線的電子發聲裝置因應着紅燈和綠燈,交替變換「突突」聲的節奏。阿喬和我發呆望着眼前一幅六十幾歲的大廈外牆,一齊用眼睛上下左右張望,去了一趟特別的旅行。阿喬說:「每一格都有不同的風景,我會不斷諗這些痕跡是如何做成的,睇到好 High 㗎。」

阿喬腦海中存放了千萬幅鏽水痕跡、補油痕跡、簷蓬痕跡、霉菌分佈、牆角發黃、電箱積塵等等的香港外牆各式事故圖鑑,運用 AI 也望塵莫及之姿,透過自己的巧手,把生活的真實性逐筆刻劃在不同電影的場景中。

大廈有一個「現代中醫藥學院」手寫招牌,相當顯眼。
大廈有一個「現代中醫藥學院」手寫招牌,相當顯眼。
阿喬很快已經認出「現代中醫藥學院」手寫招牌當中做過甚麼改動。
阿喬很快已經認出「現代中醫藥學院」手寫招牌當中做過甚麼改動。
禮信大廈在 1958 年落成,樓宇內有不少小細節都有着昔日風貌,例如「普通電梯」四字用上了當年流行的字體。
禮信大廈在 1958 年落成,樓宇內有不少小細節都有着昔日風貌,例如「普通電梯」四字用上了當年流行的字體。
電梯按鍵被人按了幾十年,不論是按鍵和周圍的鐵板都有歲月痕跡,而這些都是質感師會觀察和在意的事情。
電梯按鍵被人按了幾十年,不論是按鍵和周圍的鐵板都有歲月痕跡,而這些都是質感師會觀察和在意的事情。

木材扮石屎的城寨佈景

阿喬在行內很有名氣,他真心鍾情「舊嘢」,工作和生活幾乎分不開來。但凡新衫穿在身上,他會很不自然,折衷之計,就是每日穿舊衫上班,去到佈景現場,立即換上新衫,讓新衫在工作場裏極速老化。

2021 年他接到《九龍城寨之圍城》美術總監麥國強邀請,成為全齣戲唯一的質感師團隊。在大陸,這些團隊可以有幾百人,但阿喬其實只帶了一位跟他合作開的阿妹,以及兩個泥水師傅進場,就復活了整個城寨的佈景顏色。但他補充,「香港做電影得好少人手又好趕,但唔係正常㗎。」

「這絕對是夢寐以求的一齣電影,有大量佈景要畫,而且在香港搭景。做美術的人,有邊個會唔鍾意城寨?」2021 年正值 COVID 籠罩全球,電影的佈景裝置遂全部留港搭建,否則不少電影通常選擇返大陸搭景拍攝。當日敲定在元朗屏山的達德學校重建城寨之後,阿喬立即購買大量顏色油漆,進駐現場開檔調色,準備就緒。

不說不知,城寨的樓景全部都是木材搭建,僅有一些會在背後用鐵架加固,看起來像真度雖然極高,其實是木材扮石屎、甚至木材扮鋅鐵,摸上手就知弱不禁風,「打風或者大力衝撞都有可能會倒塌,其實是沒可能保留原景再開放參觀的。」

洋服店的招牌頂就設了一個抽氣扇,多年來的塵埃未清理,令招牌多了一道痕跡。
洋服店的招牌頂就設了一個抽氣扇,多年來的塵埃未清理,令招牌多了一道痕跡。

城寨那個阿喬連發夢都記得的場景,每條電線、每條膠喉、每一幅大廈牆壁他都用手摸過,為其加工過。他舉例,城寨有數以百千條計的電線,一卷卷新簇簇買回來,道具師傅會先幫手「整污糟」,他再深入加工,使之「更污糟」更有性格,「我再將電線分成三類,好舊、冇咁舊、新少少,三種摻雜使用,看起來便較有層次。」

至於鏡頭前看到的鐵鏽喉管,其實清一色是膠喉,一律由阿喬將它們油上鐵鏽色,將其「質感化」。其他諸如牆身蔓生的青苔、一塊塊甩皮的油漆、一綑綑的鏽蝕、一粒粒的渣滓、一撻撻的穢物,亦由阿喬「溝來溝去」成事,「例如加入木糠、溝啲沙、溝麵粉、溝瓷油、溝批灰,用不同物料撞出來。同一條方唔係次次溝得成,還要看氣溫濕度,每次都要試㗎。」

看着逐筆逐筆加工的佈景,拍完戲就丟掉,花了很多汗水建立的美好(污糟)事物總是留不住,但阿喬早已習慣,「重要是,畫的時候開心就好了,用手機影低,放上IG,就當留住。」

阿喬 IG:_kiuho

大廈 60 多年樓齡,有油漆剝落並不讓人意外,但阿喬說,如果要重製油漆剝落的效果,則非常困難。
大廈 60 多年樓齡,有油漆剝落並不讓人意外,但阿喬說,如果要重製油漆剝落的效果,則非常困難。

【後記:阿喬與他的道在屎溺】

希雲街一帶原來是一種品味的認證。

禮信大廈裏邊,隱藏了一個神秘的小社區,能貫穿周邊幾幢以「禮」字為名的大廈,有多個對街的出入口,包括希雲街、禮頓道、加路連山道,四通八達有如「小城寨」。幾幢大廈皆落成於五、六十年代,時間的氣息彷彿被凝住了,古著店、紋身店、賣酒的、賣洋服的,奇奇怪怪,各適其適。

夜晚八點幾,跟阿喬在這裏左穿右插,欣賞完禮信大廈的外牆,瞬間他又為巷子裏一個公廁歡呼,「喂喂,好靚呀,你要來看一下!」我吸一口氣,關上鼻孔,從大堂鑽入小巷,警覺地留意有沒有呼嘯而過的老鼠,站在廁所門口探頭入內,單從畫面已「看見了」尿騷味,本來的白瓷磚被無數人的尿液噴射過,我看了一眼已拂袖逃離。阿喬卻難掩興奮,「這些都是重要參考來的,很多電影片段都會有這種舊式公廁,演員可能在裏面打架,便要畫出那些萬年跡。」

其中一個環節,阿喬帶了我們到大廈內的男廁拍照......
其中一個環節,阿喬帶了我們到大廈內的男廁拍照......
如果要重構老舊廁所的痕跡,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去實景拍照參考。
如果要重構老舊廁所的痕跡,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去實景拍照參考。

攝記挑了禮信大廈內茶餐廳的一角拍攝,燈已熄掉,空氣瀰漫着一股陳舊的味道,阿喬悠然自得地掏出手捲煙,一呼一吸,吞雲吐霧;我的眼角瞥見不遠處逃竄的老鼠,從左至右,再由右至左,鼠與人,河水不犯井水。性格沉靜的阿喬處身如斯空間,終按捺不住,又「導賞」起來,「你看到大華洋服的『洋』字嗎?上面的出風位令『洋』字特別多塵。還有牆角一塊黃黃哋,可能是大家摸得多的手印。」

阿喬在這塊小小的結界裏,認識了《智齒》、《十月圍城》、《葉問》、《九龍城寨之圍城》的美術總監麥國強,也在這裏跟不少服裝指導碰過面。他從一塊紙皮石一團灰塵裏想像出城寨,從一道尿跡一條鏽蝕水印拼湊出香港景觀,果真道在屎溺。

從參觀廁所都領略到學問,「道在屎溺」所言非虛。
從參觀廁所都領略到學問,「道在屎溺」所言非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