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語傳譯缺 聾人求醫苦不堪言
聾人李國聲在搬貨時腳下一滑,從貨板跌落地面,錐心之痛從腰椎傳來,頓時動彈不得,被即時送往醫院。急症室內沒有手語傳譯員在場,他只能奮力擠眉弄眼,以表情表達痛楚。後來留醫期間,醫護一直以紙筆與識字程度有限的他溝通,他耗盡心力仍難理解陌生的醫學名詞。白牆之內,聽不到聲音,說不出話語,眼睜睜看着醫護急速來往的步伐,李國聲的周圍如同築起了一個無形的屏障,彷彿將他與外界隔絕開來。
自2008年起,醫管局為轄下的公立醫院和診所提供緊急及可供預約的免費手語傳譯。惟服務推出多年,部分聾人求醫時仍面對申請被拒,申請緊急傳譯服務未嘗成功。聽不見、說不出的聾人求醫權益,又由誰來保障?
記者|崔藝馨、編輯|高靖、攝影|高靖
現時63歲的李國聲,7歲時因一次意外跌倒,導致雙耳全聾。被困在無聲世界的他,與外界溝通艱難,亦跟不上同齡人的學習進度,11歲才入聾校就讀小一。當時老師主要以讀唇語教學,甚少教他執筆寫字,亦不會解釋字詞的意思。後來他在中一時輟學,至今識字程度非常有限,因此手語成了他最能完整表達、接收資訊的語言。
讀寫差溝通難 聾人有病沒法訴
2014年,從事送貨工作的李國聲在搬貨時從貨車上失足,被送往急症室。在沒有手語傳譯員的情況下,他難以與醫護溝通,只能用手指指住腰部、皺著眉頭,以示「好痛」來表達病況。意外發生後,李國聲經抽血檢查發現患有血癌,需住院治療。當時他不知道醫院可提供手語傳譯服務,院方亦沒主動提供傳譯員,住院半年間,他只能依靠兒子協助傳譯,若兒子不在身旁,「寫字,真的沒有辦法,只能夠寫字。」他打著手語,無奈說道。
奈何李國聲的讀寫能力有限,單靠紙筆難以與醫護人員溝通。記者訪問期間,用紙筆寫下幾個與血癌有關的病徵並讓他辨認,再讓他用手語表達字詞意思,期間有傳譯員翻譯。記者發現,他難以理解完整詞語的意思,只能根據字型猜測,在看到「血壓」一字中的「血」字,便將它誤解成「血癌」。李對其病情的認知有限,如談及癌症期數,他會表示自己沒有「第幾期」的概念,醫生只有告知他病情嚴重,直言:
「我知道自己有血癌,知道是危險的,但只能明白基本的字詞,遇到更高深的文字時只能夠理解一半。」
醫管局有緊急傳譯服務提供 聾人:未曾成功申請
抗癌四年間,李國聲覆診時多靠親友及聾人機構幫忙翻譯。癌症康復後,有一次聾人機構的傳譯員無法陪他覆診,於是幫他申請了醫院的手語傳譯,他才得知醫院原來會提供傳譯服務。現時他每隔半年便需到醫院覆診,每次都會預先申請醫院的手語傳譯服務,惟五年來只有兩次成功預約到。他又指,過去曾有傳譯員遲到兩個小時,甚至失約,令他只能即場找朋友進行視像傳譯。
醫管局指出,除供預約的手語傳譯服務外,亦會提供緊急手語傳譯服務,傳譯員更會平均於一小時內到達現場。不過,李國聲過去曾多次因血癌併發症入急症室,卻從未成功申請到緊急手語傳譯服務。每當他寫字向院方要求手語傳譯員,醫護人員也只叫他等待便沒有下文,即使他向醫護人員要求安排視像傳譯,對方也只回覆「太急了,安排不到。」
除應診過程之外,聾人亦需依靠傳譯員幫忙留意醫院的叫號情況。李國聲曾獨自覆診,當時醫院沒有顯示屏幕,令他苦等兩小時才赫然發現坐在等候區的人已陸續離去,詢問醫護人員後才知早已叫過他的號碼。
五次申請緊急手語傳譯均被拒
根據政府統計處2021年的調查報告,全港有逾兩成聽障人士只有小學程度。然而手語傳譯的需求不限於讀寫能力不足的聾人,因手語更符合聽障人士的語言接收和表達習慣,具備書寫能力的聾人在就醫時同樣需要傳譯幫助,讓整個溝通更準確和迅速。醫管局於2008年開始提供手語傳譯服務,惟許多聾人和醫護都不知有此服務。
聾人路駿怡擁有副學位學歷,具備中、英文書寫能力,平日需靠手語溝通。她在2017年通過醫院傳譯服務的宣傳海報知悉醫院有手語傳譯服務。然而她曾五次於急症室求診時申請傳譯服務,均遭拒絕。此外,有醫護在她要求手語傳譯服務時表示毫不知情,並告知她「我們沒有這種東西」。這令她不禁質疑,院方的宣傳海報只在「做樣」,無法提供24小時待命的傳譯員。
在沒有傳譯員陪同下,路駿怡讓朋友以視像形式協助傳譯,但曾有醫生不理解狀況,誤以為她拿著手機進行攝錄並制止她,以致她需花時間向醫生解釋。在疫情期間,她亦曾使用院方提供的視像傳譯服務,但由於部分醫院的網絡不穩,導致視像傳譯期間出現「卡住」的情況,嚴重影響溝通。路駿怡指:
「當(醫生)說明一些關於手術、複雜的內容,我真的不想『隔住個屏幕』(去理解),我希望有真人在我面前解釋。」
YouTube紀錄遭遇 望聾人關注自身權益
面對不公,路駿怡屢次向醫院投訴,更以短片紀錄其求醫經歷,並上載至YouTube,望提醒其他聾人在遇上同類事故時能勇敢發聲。她直言聾人群體中有部分人的語文水平不高,社會及醫療系統沒為聾人提供足夠的宣傳和教育,令許多聾人對自身權益感到「矇查查」,又指:
「健聽人發生事故時可以去爭取、爭辯,但聾人發生事故時真的是有口難言,他們在權益方面受到很大忽略。」
醫院傳譯員時薪比法庭低 難有全職翻譯
「香港翻譯通服務」(下稱「翻譯通」)於2010年成立,其後成為醫管局轄下公立醫院和診所傳譯的服務承辦商,截至2020年五月,「翻譯通」可提供手語傳譯服務的傳譯員僅得16名,且皆為自由工作形式聘請,傳譯員無需隨時候命,有時間會接個案,沒有時間便拒絕。
手語傳譯員胡歴恩三年前開始受聘於「翻譯通」,未有正職時平均一至兩個月會接一宗傳譯工作,奈何每次陪診傳譯都需預留兩至三小時,因此她一年前開始全職工作後,便沒有接過傳譯工作,亦未曾被即時傳譯服務傳召過。「公院覆診很多時都是早上九時,下午兩、三時等,因為我當時有正職在身,那些時間我是不會去到。」她透露,今年2月「翻譯通」一共向她派出五宗傳譯工作邀請,但她全都拒絕了。
醫管局傳譯制度上缺少全職的傳譯員,背後原因或出於他們的薪酬。胡歴恩透露,醫院的傳譯員時薪較低,為100至200元內,而法庭特約手語傳譯員的時薪則為300多元。在醫院和法庭,傳譯員都需具備相當的質素和資歷,她不解為何醫管局的傳譯員無法享有合理待遇,令醫院手語傳譯員長期不足。
她建議醫管局提供長期駐守醫院的手語傳譯員,傳譯服務承辦商亦可更改制度,讓傳譯員預留某段時間並隨時待命,確保24小時內都有傳譯員為聾人提供服務。
醫院傳譯服務缺保障 被指形同虛設
聾人慈善機構「龍耳」於2008年創立,一直為聾人爭取權益,並提供免費手語傳譯服務,由於「龍耳」不受政府直接資助,因此需申請坊間不同基金以維持運作。創辦人邵日贊雖為健聽人士,但20多年間曾為無數聾人服務。眼見聾人在社會上的待遇一直未有改善,今年63歲,本可享受退休生活的他,甘願投放所有時間處理聾人求助個案,同時兼顧手語傳譯工作。
「龍耳」現時有約4000名會員,礙於全機構只有五名全職傳譯員,邵日贊需親身陪同聾人到醫院覆診及看急症,並為他們翻譯。現時他平均每日都要陪同三至四位聾人到各區醫院及門診求醫,最高峰時更曾在一日陪同11名聾人求診,甚至需於凌晨陪伴聾人到急症室,全年無休。邵日贊指,聾人與傳譯員的關係通常都很密切,在面對較難堪、尷尬的求醫問題時,部分聾人會選擇交由合作已久、信賴的傳譯員陪診。雖則如此,他認為醫管局有責任為聾人提供傳譯服務,不能只依靠聾人自己尋找傳譯員。
他批評醫院的傳譯服務形同虛設,「十個聾人,有九個半都申請不了」,又指20多年來,從未成功在急症室為聾人申請到緊急手語傳譯。他續指,整個制度透明度低,過去即使發生與手語傳譯服務有關的事故,醫管局依然拒絕公開傳譯員及服務相關紀錄。在沒有懲罰機制下,即使提早預約傳譯服務,傳譯員亦可臨時失約,他憤然道,「醫院都沒有機制(保障聾人)!那麼隨意!」。他促請醫管局保存服務紀錄,讓聾人在遇上問題時可作出申訴。
醫護欠理解 聾人住院遭綑綁手腳
傳譯服務雖存有漏洞,但邵日贊認為,聾人在求醫路上的不便,部分來自醫護人員對聾人社群的不理解。他表示,許多聾人在住院期間,因做手語時肢體動作較大,看起來像是在「搞事」一樣,而遭醫護人員綑綁手腳,在被綑綁的狀態下,聾人連「想去大便」等基本訴求也無法表達。
邵日贊憶述過去曾陪同聾人進行X光檢查,期間醫生竟大聲對聾人說「吸氣,忍住」、「側一點身,側一點身」,使得他要在X光室外拍門叫停,向醫生解釋聾人聽不到指示。他認為在X光檢查、照超聲波等醫療程序前,醫護人員需告知傳譯員注意事項以便向聾人翻譯,惟醫護每次都以「得㗎啦」或怕麻煩的態度拒絕,他無奈指,每次遇上這些情況,都是白費心力,徒勞無功,直言:
「一般人不知道(聾人需求)可以原諒,但醫護界不知道聾人的事,我覺得很奇怪。」
屢次投訴未有效果 醫管局數據引質疑
邵日贊過去曾多次就聾人求醫問題向醫管局作書面投訴,但醫護態度及傳譯服務仍然沒有改善。醫管局表示,過去三年只接獲兩宗關於手語傳譯服務的書面投訴,惟邵日贊卻指,他在過去三年曾作三至四次書面投訴,而當面向醫院病人聯絡主任作出的投訴亦有四至五次,認為醫管局公佈的數字十分荒誕卻無從求證,對可信性表示質疑。
醫管局回覆本刊指,過去一年曾提供超過1500次手語傳譯服務,又指公立醫院已印備及張貼海報,協助病人了解如何使用有關傳譯服務。而就過去一年所提供的手語傳譯服務中,有多少宗屬緊急服務,以及在沒有手語傳譯員的情況下,局方有否為醫護人員制定指引,以確保能與聾人有效溝通,醫管局則沒有作出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