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愛滋】感染十載爭權益無果將移民結婚 「喺香港睇唔到將來」

一般人對愛滋病總是望而生畏,絕症、濫交、抵死等標籤未曾與愛滋病劃過一絲界線,愛滋病彷彿一直與道德掛鈎。根據衞生署每季公佈的數字,截至今年9月30日,全港共有9,543名愛滋病病毒感染者。在香港講愛滋病,我們只談戴安全套、只談做快速測試,但感染者該如何自處?他們可有生存空間?以感染者身份做支援工作達十年、明年4月將移民荷蘭的愛滋健康關注社總幹事林振中(Duncan)斬釘截鐵地說:「我可以很清晰地講,我感覺不到有將來。」

2007年,因為一次分手、一時悲傷、一個跟同性發生的不安全性行為,當年27歲的Duncan在醫院病床上確診感染愛滋病。家人看着瘦弱的他靠呼吸機一呼一吸,居然對他染病沒太大反應,「很多人覺得愛滋病等於死亡,家人見我執番條命,已經覺得很OK。」病發後一年,Duncan主動到愛滋病機構參與感染者活動,發現同路人都面對重重困難,自我標籤,覺得被歧視很合理、不值得被愛、是社會包袱等等。「是否人人都這樣想?為何他們會這樣想呢?」抱住這些疑問,Duncan全職投入感染者支援工作,「如果一個新的感染者無法得到正確和正面的資訊,選擇獨自面對,他很可能會將外界的歧視合理化,繼而放棄工作、家人、伴侶以至一切,影響精神健康。」

支援感染者十年 推公眾教育遇重重障礙

Duncan自2008年開始做支援工作,2016年,他離開工作多年的機構,在同年世界愛滋病日(12月1日)創立「愛滋健康關注社」,支援感染者之餘,更渴望為感染者發聲。據他所講,香港曾有兩個感染者組織,但組織都不太敢站出來跟公眾直接對話、回應歧視問題,「我們的聲音多年來都太弱,沒有一個人願意站出來,我們的難處就永遠無人知曉。」醫療養護的歧視最常見,因為並非所有醫護人員都認識愛滋病,曾有一位感染者投訴,指自己就一個完全與愛滋病無關的疾病到醫院求診,護士看過其病歷後,在替他量血壓時刻意戴上手套,「其實平時量血壓根本無需要這樣做。」又例如,一些安老院拒絕接收年長感染者,「超過七成院舍都會直接拒絕,剩下的三成雖然肯收,但基本上只是提供床位,甚至會要求家屬或照顧者自行到院舍照顧,不願接觸感染者。」職場歧視就更不用說,「感染者當然可以不向公司申報,不過一被發現,公司就會以各項理由解僱,或者要求感染者自動離職。」

「恐懼令人做出隔絕行為,因為我怕,所以我不想你出現在我的生活當中,這就是歧視的主因。我很明白大家為何會怕。」Duncan直言,即使他深知同枱食飯不用公筷也不會傳染病毒,他跟親戚聚餐還是會「自動自覺」用公筷,「沒辦法,怕就是怕,無謂令大家不快。」他深信一切歧視源於恐懼,恐懼源於對愛滋病認識不足,「政府在多年前已經大幅減少愛滋病教育的資源,近十年的廣告都只限於叫人做測試,至於如何預防等資訊一概不談。」

既然政府不講,Duncan就自己講,他想要推動公眾教育,但難度卻高得很,至少,他要攀得過港人對性議題的道德高地。「性教育本來就不足,在性教育中再講愛滋病就更難。很多人都覺得性是一件邪惡的事,學校都會選擇讓教會組織進校,提供禁慾式性教育。」他會到大專院校辦講座,「中學絕對比大專更難進入,試過有中學校長要求我不可以講安全套、性行為、性器官、性取向。」亦有中學全程派家長代表監視,甚至挑釁和攻撃,「曾經有家長舉手說:『不知道你為何還能生存下去,做錯事要身邊的人一同承擔。』他覺得患病是一件錯事。」Duncan直言這次是「很有感受的一次」,他這樣回應那位家長:「我對自己所做的事絕對後悔,如果可以從頭再來,我會選擇在小時候就學習正確的預防方法,現在已經太遲了。」不少人覺得教人預防、教人戴安全套就等同鼓吹性愛,兩年前,Duncan曾在一所愛滋病機構內被職員指着頭說:「一日都怪你做這麼多教育,令人不再怕愛滋病,所以感染率就上升了。」他無奈地說:「叫人繫安全帶不等於鼓勵人超速駕駛,就是如此簡單。」

機構多靠政府基金營運 避談感染者權益

愛滋病顧問局每五年都會作公眾諮詢,Duncan在過去兩屆都要求加強教育,但每份有效期為五年的「香港愛滋病建議策略」出爐之時,教育往往都只剩下很小篇幅。以《香港愛滋病建議策略 (2017-2021)》為例,44頁的報告中,只有600字概括地談及對公眾、學校、醫護人員的教育建議,「他們可能會花錢去辦一次嘉年華會、演唱會,我們不認為這些活動可以帶來進步。」公眾諮詢外,感染者就只能靠愛滋病機構發聲,「政府不會無故聽我一個人的意見,但機構的聲音他們就可能會聽。不過機構是否真的完全將感染者的聲音反映出去,還是經過篩選?這是另一個問題。」

談及機構問題,雖然愛滋病機構都是非政府組織(NGO),但在一個資源緊絀、難以籌款的界別為了生存,爭奪政府愛滋病信託基金委員會的資金成為首要任務,如政府大力宣傳愛滋病病毒抗體快速測試,機構就會跟隨之,至於感染者權益,很多機構都會避而不談。2013年東區醫院有位疑似染有愛滋病的醫生跳樓死亡,有報章將醫生樣貌、全名、家人合照,在不經任何保障私隱的處理下放在頭版,以Duncan為首的五十多名感染者曾聯署,要求由多個愛滋病組織組成的愛滋病服務機構聯盟登報譴責。「無奈的是,聯盟有人在他們開會後聯絡我,說機構都有不同背景,不能完全同意譴責內容,所以要抽走部份內容。」結果,出現在報章的「譴責」就只剩下「加強公眾教育」一項,「最失望是有機構質疑我提交的聯署造假,質疑上面的簽名全部都是由我冒充。」原來感染者聯署之時,大部份都因為怕身份曝光而未有留下聯絡方法,Duncan有理說不清,「感染者的身份因為歧視環境而不能曝光,我們不能光明正大地走出來抗議,即使我當時收集到數百個簽名又有何用?」這次屈辱,成為Duncan願意站出來發聲的一大動力。

遇歧視只能忍辱偷生 感染者望逃出香港

香港有《殘疾歧視條例》,但在Duncan接觸的歧視個案中,平均每25宗才有1宗願意申訴,「在香港這個生活本來就不容易的社會中,感染者要申訴,其實就是一個選擇--選擇將身份曝光,還是選擇『安穩地』活下去。」今年2月5日,衞生事務委員會於立法會舉行公聽會,討論制定香港愛滋病建議策略,議員張超雄引述社會福利署的文件指出,政府過往五年都沒有高齡感染者被拒入住院舍的記錄,與愛滋病基金會對百多所私營院舍的電話調查結果--約六成院舍拒收不符。Duncan說:「政府很容易會說成是個別個案,這樣我們已經無法再爭論下去。沒有記錄是因為環境和氣氛令我們有投訴也不敢講,一切都是惡性循環。」

說到底,感染者在追求甚麼?Duncan答道:「其實感染者只是追求平等,而平等並非過多的權利,我們不是要特權。當我定期服藥,且在日常生活中難以傳染到他人時,我不希望因為我有愛滋病而受到不公平對待,例如不會因此被辭退,僅此而已。我感覺不到有將來,原因是政策、制度、環境中,都沒有任何一方嘗試站在感染者的角度去制定政策,完全沒有。」

最近一年,Duncan認識的感染者朋友,在每次飯局的話題都離不開要離開香港。「如無意外,我明年4月就會去荷蘭定居,跟男友結婚。」Duncan拍拖一年多的男友並非感染者,他在荷蘭生活近二十年,二人相識半年就決定共諧連理。在男友來港定居與Duncan到荷蘭之間,他們選擇後者。荷蘭的感染者可以坦蕩蕩地公開身份,甚至在餐館工作,「他們的政府提倡平等教育,小朋友在8歲的時候,已經知道不能夠因為種族、膚色、年齡、性取向、殘疾去歧視別人。」

Duncan是香港絕無僅有願意公開自己感染者身份的人,他離港以後,還有誰會為感染者發聲?他曾想過是否要推舉他人做代表,但結論是「冇必要」。他說:「我可以離開香港,沒那麼多包袱,但如果一個感染者仍有正職,仍要在香港生活,他站出來之後可能一無所有。」在公開身份之前,Duncan花了五、六年時間,斷絕跟家人的朋友和同事見面,為的就是不想他們認出自己,連累家人受歧視,「我覺得不應該再犧牲另一個人了。」移民後Duncan將一如既往,出席香港各個關於愛滋病的會議,「我深知靠我一把聲音是無法做到任何事,這確是灰心,但如果我不再講就無人講的話,我會選擇繼續講。如果連最後的這一把聲音都消失,社會更不可能有任何進步,或者說,惡化速度只會更快。」

愛滋健康關注社總幹事林振中(Duncan)直言感覺不到愛滋病感染者在香港有將來。
愛滋健康關注社總幹事林振中(Duncan)直言感覺不到愛滋病感染者在香港有將來。
Duncan在兩年前的世界愛滋病日(2016年12月1日),創立愛滋健康關注社,為感染者發聲。
Duncan在兩年前的世界愛滋病日(2016年12月1日),創立愛滋健康關注社,為感染者發聲。
香港的政策、制度、環境都令感染者難有安身之所,Duncan可謂香港絕無僅有願意公開自己身份的感染者。
香港的政策、制度、環境都令感染者難有安身之所,Duncan可謂香港絕無僅有願意公開自己身份的感染者。
Duncan認為沒有必要再犧牲另一感染者,要他曝光人前、爭取遙不可及的平等。
Duncan認為沒有必要再犧牲另一感染者,要他曝光人前、爭取遙不可及的平等。

記者:李煒汯
攝影:盧君朗、林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