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灣村收地倒數 見證偷渡歲月屍浸深圳河 村民:艱苦生存自力更生 不甘被社會遺棄

下灣村收地倒數 見證偷渡歲月屍浸深圳河 村民:艱苦生存自力更生 不甘被社會遺棄
下灣村收地倒數 見證偷渡歲月屍浸深圳河 村民:艱苦生存自力更生 不甘被社會遺棄

【Yahoo 新聞 X 大城誌】「那時候,深圳河對面,掛滿紅旗,每幾十呎就有一個解放軍。我在深圳河游水,潛下去以為有紮草,一扯上來,竟是一束頭髮,我以後都不會下河游水。」下灣村村長郭海賢皺起眉頭,憶起舊日歲月,感觸驚魂故事背後,時代的無奈和悲慘。

不止村長,這些看見屍體、聽見槍聲、收留偷渡者的片段,每位村民都有經歷過,因為下灣村位於落馬洲,鄰近深圳河,正是見證中港兩地歷史更迭的瞭望站。村民異口同聲說:「我們在艱苦裏生存,我們自力更生,靠自己的勞力,養活一代代的人。」

正當村民邁向古稀、耳順之年時,卻將要面臨遷出家園的命運。隨著新田科技城動土,下灣村被納入清拆範圍,村民最快明年第三季要遷出,他們不甘的是:「我們一手一腳發展這條村,我們一直努力,但與世無爭,當社會一發展就遺棄我們。」

縱然最後未必守得住家土,但他們希望滅村之前,好好記載下灣村的歷史。

下灣村大榕樹下有個土地公公,是凝聚一村人的地方,每年都會舉行土地誕搶花炮。
下灣村大榕樹下有個土地公公,是凝聚一村人的地方,每年都會舉行土地誕搶花炮。

划船來港 燒磚頭維生

郭海賢今年69歲,是下灣村第五任村長。他在60年代初隨父母、兩個家姐、大哥和弟弟,一家七口由東莞來港。那個年代,正值中國「三面紅旗」失敗後,經歷大饑荒的困難時期。

當時的中國,奉行集體主義的「大鍋飯」,父母要勞動,無暇照顧子女,所有小孩都要放進託兒所看管,晚上再由父母接走。家人說他,整天都病,擔心繼續留在那個地方,小命會不保。而事實上,當時的環境,他們也很難找到食物果腹。父親跟著志同道合的人,找來幾艘船,由東莞划來香港。

初來香港,朋友不多,也沒有甚麼知識,他們只能投靠元朗八鄉上村的伯父,用勞力維生。當時的磚頭,不是用機器造,而是用人手一塊一塊燒出來。父母在山頭找來黃泥,加入水,好像搓麵粉般不斷搓,然後倒進長方形的層架中,掃一掃,整塊磚頭的形態就出來。他跟哥哥和弟弟,拿著磚頭曬乾,再放進磚窯裏面燒。

但他說,可能不適應新地方,弟弟後來病逝。現在每次經過舊址,他都會下車跟弟弟說:「哥哥來探你了。」談起弟弟,村長眼泛淚光,因為他覺得:「我們對不起弟弟,那時候太窮,家裏要賺錢,弟弟發燒,去到很不舒服,才去醫院,但已經太遲了。其實不止發生在我的家庭,那個年代有很多這樣的情況,我只是其中之一。」

做了幾年磚頭,他們搬到下灣村,生活相對沒有以前辛苦。他還記得,屋企外面全都是沼澤、蘆葦和紅樹林。他說,走進蘆葦叢裏面,就等於青蛙在井裏一樣,坐井觀天,四周的蘆葦相當茂盛,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只能看見天空。每當轉季時,季候鳥飛來,整片天都是黑乎乎的,還有沼澤前的水雞,也是多到不得了。

駭人時代 深圳河扯出頭髮

不過,最令下灣村人記得的,莫過於那段偷渡狂潮的歲月,在一河之隔,見證中港兩地的時代更迭,都是這條村獨一無二的體驗和歷史。郭海賢說:「如果環保團體形容,這裏上空是雀鳥的走廊;我就會說,以前這裏是偷渡客的走廊。」

他記得在60年代,由家中望向深圳河對面,掛滿紅旗,每幾十呎就有一個解放軍站崗。他的童年,隨地可以執起一個籃球內膽,多到猶如奇景,但玩樂背後,這些籃球內膽卻是偷渡客,用來塞進衣服浮起,拼命一躍游來香港的工具。一個球,反映著一條人命。

那時一大清早,他會跟媽媽斬草,一邊斬一邊撥開草,試過翻出一具屍體。那個年代,見得太多死亡。又有一次,他在深圳河游水,一潛下去,以為有紮草,一扯上來,竟是一束頭髮,「那肯定是女人,這麼長的頭髮,我還以為是草來的,大佬,一扯上來是頭髮,不怕就傻了,我以後都不會在深圳河游水。」

談起弟弟,他會眼泛淚光;談起屍體,他會低沉下來;談起害怕,他又會七情上面激動起來。村民和記者,有時也會被村長繪聲繪影的形容逗得發笑,但他說:「可能我們覺得很好笑,但其實是一個很悲哀的年代,由大饑荒到文革派系鬥爭,很多人這樣逃亡,死很多人,下灣村就是一個縮影。」

村長郭海賢說,這些經歷背後反映一個很悲哀的年代,下灣村正是一個縮影。
村長郭海賢說,這些經歷背後反映一個很悲哀的年代,下灣村正是一個縮影。

半夜槍聲 村民集體回憶

這並非村長一個人的經歷,而是整個下灣村居民的集體回憶。村民陳先生在下灣村出生,一晃眼幾十年,在這裏拍拖、結婚、誕下子女,現在女兒也結婚了。他還記得,以前深圳河對面是一片荒蕪田地,會播會唱「東方紅、太陽升……」,半夜又會聽到槍聲。

他以前住近落馬州,讀幼稚園放學後,要自己行回家,附近的蘆葦很高,要走得很近屋企,才能看見家人。那時,解放軍會在深圳河捉偷渡的人,很多快艇不停地巡邏,河水和陸地之間沒有圍欄鐵網,快艇就在旁邊飛來飛去,偶爾還會聽到槍聲,解放軍真的會開槍射偷渡客。他行過都會害怕,那時候,他只有幾歲。

他曾經見過偷渡客的屍體,還試過走去警署報警。現在回想起來,他覺得,那些人其實都是勇者。大部分偷渡的人來自廣東一帶,但他遇過說國語、北方口音的人,反映的是,他們很艱難地由遠方來到這裏。而他們來到香港,很多時只能從事建築等勞動行業,當年不少香港建設,其實都包含他們的付出。

村民陳先生說,這些鐵絲網都是英治時期,架起禁區時遺留下來。
村民陳先生說,這些鐵絲網都是英治時期,架起禁區時遺留下來。

見盡屍體 人人收留偷渡客

同樣的時代背景下,為了溫飽,村民周女士當年也隨爸爸、哥哥和兩個姐姐來港。她說,父親行船運沙,因此有船帶家人來香港上岸,也因為家人行船,他們在海上見盡屍體。那時,她家住棚屋,靠近現在的皇崗口岸,他們一家也曾收留過很多偷渡客。

由於偷渡人數太多,港英政府在70年代中頒布「抵壘政策」,表明偷渡者來到香港後,只要抵達市區,可獲香港居留,但如果在邊境範圍被截獲,就要被遣返;直至80年代,偷渡的人仍然太多,政策被取消,改為即捕即解,即偷渡者一經發現,都要被遣返。

往後,他們一家才沒有收留偷渡客。其實不止周女士,這裏大部分村民都曾收留過偷渡的人,甚至是背景顯赫的人。他們願意收留,因為大家都有似曾相識的經歷,在那個時代,同是天涯淪落人。

因為水浸,不少村民昔日的照片都被浸濕遺失。這張合照,那個在背脊上的孩童,今天已經是中學校長。村民提供圖片
因為水浸,不少村民昔日的照片都被浸濕遺失。這張合照,那個在背脊上的孩童,今天已經是中學校長。村民提供圖片

艱苦裏生存 自力更生出人頭地

他們不約而同都說,這條村的經歷,是其他村體驗不到、感受不到的。「我們在艱苦裏生存,我們自力更生,我們白手起家,靠自己的勞力,養活一代代的人。」談起後輩,他們很自豪,因為這條村出產過不少知識分子,有人當上中學校長、有人走進大學從事科研。

「如果你不讀書,你就沒有文化,會被人欺負,得不到尊重,一個人有文化,才可找到一份好工作。當時上一代的心態,就是希望下一代好好讀書,因為我們沒有錢、沒有田、沒有地,我們只能靠自己,用讀書換取文化。」周女士鏗鏘有力地說。

郭海賢補充說:「下灣村雖然窮,由不同氏族聚居而成,但個個都很爭氣、很勤力,後生一輩很多都大學畢業。我們不是原居民村,無得靠,只能靠自己,自知學歷不足、做不到甚麼,盡量都會想子女讀多些書,窮都要讓子女去讀。」他自豪地形容這條村:「團結好、建設好,都不會比第二條村差。」

下灣村的村公所內,張貼了五任村長的照片。
下灣村的村公所內,張貼了五任村長的照片。
郭海賢說,沒想過自己是最後一任村長,他希望將來能保留村公所。
郭海賢說,沒想過自己是最後一任村長,他希望將來能保留村公所。

由鹹水草到魚塘 再收地建新田科技城

從地圖上看,下灣村位於落馬洲口岸一帶,東面是落馬洲河套區,北面是福田口岸,西面是皇崗口岸,以前口岸未落成,西面一帶也屬於下灣村的範圍。郭海賢說,前人叫過下灣村做「蝦灣村」,英治時期,因為英文翻譯中文,他們的村名也寫過叫「夏灣村」。

他說,父輩那代人沒有學識、沒有技術,只能徒手覓食。「因為下灣村是一個鹹淡水交界的地方,物種豐富,他們會在河流捉魚、捉蝦,這裏的人可能無錢買米,但就食到很多海鮮。」陳先生解釋,這也是他們沒有離開下灣村的原因。

後來村民開始種鹹水草,一塊塊草田一望無際,長得像人一樣高。村民收割、破邊、曬乾後,再紮成草繩,批發賣出去。他說,以前無膠袋,所有街市都需要這種草繩,賣豬的、賣魚的,把草繩放在攤檔上,客人來了,就扯出一條,綁起食品,這樣手作的包裝工具,足足維持十幾廿年。村長又補一句:「這個行業,間接為香港做了環保十幾年。」

手作之後,出現機械,他們將草田變成基圍,再由基圍分割魚塘出來。根據香港觀鳥會的資料和中文大學人類學系教授張展鴻《漁翁移山:香港本土漁業民俗誌》一書記載,80年代中,香港魚塘總面積增至2130公頃最高峰。但珠江三角洲一帶開始大規模開發魚塘,一車車平價淡水魚經文錦渡口岸來港。加上元朗和天水圍的新市鎮發展,令新界大片魚塘消失。

陳先生憶述,香港有段時間,淡水魚相當豐盛,「我們的漁穫多到買不完,幾箱幾箱掉回河裏。我們本身的農業、漁業是可以自給自足,根本不需要外來的。」但周女士指出,後來中國大陸的淡水魚流入本港,加速本地魚塘沒落,「烏頭、鯇魚……那些全部可以落到香港賣,我們的魚塘,開始賺不到錢。」

村長家旁邊,現時還有一個水塘。
村長家旁邊,現時還有一個水塘。

開始凍結人口 最快明年第三季遷出

下灣村的魚塘歲月,早已不再,現在的村民大多都是外出打工。隨著近年落馬洲河套區的道路發展,加上即將動土的新田科技城,魚塘再被填平,甚至村民也要面臨遷出家園的命運。

地政總署本月8日公告,宣布收回元朗新田1,776幅,共約171公頃私人土地,以進行新田科技城發展計劃第一期。相關土地的業主或佔用人如有反對,要在5月7日前向署方書面提出。

第一期發展計劃,收地範圍涵蓋下灣村。政府人員上星期已經入村,登記村民資料,開始凍結人口,村民最快明年第三季就要遷走,初步可獲公屋賠償安置。

村長家另一邊,已經開始道路工程,架起鐵欄和挖地。
村長家另一邊,已經開始道路工程,架起鐵欄和挖地。

子非魚 安知魚之樂

郭海賢說,超過九成村民都希望保留下灣村,這裏就像一個小社區,由幾代人建立出來,大家關係親厚、互相信任,還是禁區的時候,幾乎夜不閉戶,問哪條村又能做到。「以前的下灣村寧靜、充滿自然味,但現在只有泥土味、沙塵滾滾,已不如從前。」

可能有人會說,深圳河對面,今日已經有很多高樓大廈,而下灣村卻是荒蕪一片。但他很認同《莊子》的一句話:「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意思即是:「你不是那塘魚,你怎知道那塘魚不開心。我們在這裏生活幾十年,我們習慣這裏生活,我們與世無爭,見樹木多過見人,不好嗎?你們喜歡石屎森林,喜歡繁榮,喜歡家財萬貫,我們不喜歡,生活夠就可以了,我們喜歡自然生態,我們不喜歡破壞,但偏偏在這個年代卻是少數。」

「這些地方失去了就會沒有了,尤其香港那麼小,再花幾十年,新界還哪裏算新界,全部都是石屎森林。新界是香港的後花園,是整個社會的後花園。不過,香港政府和中國大陸政府,可能覺得大灣區才是後花園……」

村長的家園種起一盆盆植物,但他說知道將要被收地後,已經無心情澆水了。
村長的家園種起一盆盆植物,但他說知道將要被收地後,已經無心情澆水了。

我們一直努力 與世無爭

陳先生感到可惜、不甘心:「因為這條村,是我們一手一腳發展出來,不同階段都跟自然環境融為一體,我們做草田、做基圍,盡量不會破壞周圍環境,開墾魚塘都好,我們會種很多樹。很多路都是我們開墾出來,政府就看中這個方便,我們一直努力,但與世無爭,當社會一發展就會遺棄我們,我們最不甘心就是這樣。」

郭海賢表明:「政府不是收一幅地,而是收我們一條村,一定要有適合的屋給我們,才好搞我們條村,我們不想去中轉屋,我們不想搬兩次。」一眾村民亦希望當局,保留下灣村的土地公公、村公所、牌坊和避雨亭,為先輩留下一點延續。

郭海賢說:「作為村長,我可以下跪,換取這條村保留下來。」村民說:「不可以,我們不做這些事,千萬不要下跪。」村長再說:「如果為了下灣村,我會做,如果政府有人說,做這個動作,就可以不殺村,我可以做。」但現實未必如此,這裏的人最後可能都要,跟著挖土機而行,但他們希望,仍然能夠好好記下這條村的歷史。在香港歷史上,曾經有下灣村的存在。

下灣村的牌坊仍在興建當中,豈料這條村卻快要遷拆。
下灣村的牌坊仍在興建當中,豈料這條村卻快要遷拆。
龍頭猶在,仍未掛上牌坊。
龍頭猶在,仍未掛上牌坊。
一眾村民希望保留下灣村的土地公公、村公所、牌坊和避雨亭,為先輩留下一點延續。
一眾村民希望保留下灣村的土地公公、村公所、牌坊和避雨亭,為先輩留下一點延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