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堅持】徐立之科學的堅持與放手:堅持,是需要智慧的
在科學家的研究生命裏,堅持,是需要智慧的。
1980年徐立之在田納西州做博士後研究。有一晚,他要提取一段病毒基因,英文稱為cloning。提純後,DNA份量只有很少,脫了水,小如一塊頭皮。誰知,他打開試管時,小小成果,隨空氣流動,一下子被吹到地上去了。
記者:冼麗婷
夜半實驗,吹走了成果,徐立之在地上找了很久。終於,他用鉗把一塊像頭皮屑大小的基因樣本撿起來,「這是不是我要的東西?」額冒大汗,心裏冰涼。那一晚的結果只有一個,就是繼續。
「所以,有陣時意外會發生,打擊會有。」研究的堅持,是不怕打擊。有時,又要懂得放手,讓別人繼續研究。成果,不必在我,科學研究最高境界,是謙卑與無私分享。
香港科學院創院院長徐立之接受香港雅虎訪問。跟以往相比,不再是大學校長,在山頂路上,他說得比較多,比較隨心所欲。從八年前京都銀閣寺外,到這次訪問的咖啡休息時間,如無感應錯誤,他對身邊的人與事,都有快速善意反應。看到記者吃一個包點,也會想起當年在美國讀書,以西蘭花炒牛肉菜式替朋友「包伙食」的簡樸日子。
如果,他的科學家腦袋真的轉得比一般人快,這一次對談,他調慢轉數,記者調快轉數,也是合理想像。純粹的科學家,堅持研究,以事實為首。在世界尖端科技研究的競賽之中,他嘗過人性的進逼,與本能的抵禦,在漫長的堅持故事裏,現實,比戲裏高潮更意想不到。
最少三十五年以前,徐立之研究囊狀纖維症疾病基因。1987年4月29日,他代表加拿大研究團隊到倫敦的皇家學院發表演說。當天他是第三位講者,剛下機抵達會場,剩下約一小時便要上台解釋尋找遺存疾病基因的方法,卻突然遇到不速之客。
「我們已經找到基因,這是初稿,我希望讓你先看,因為報告明天會在《自然》(Nature)期刊發表。」倫敦研究團隊代表Robert(Bob)Williamson走到徐立之面前,把一份剛完成的報告奉上。科學家互相交流,或是互相競爭,兩者,從來共存。或許,徐立之永遠都不會公開介定,這一刻,對方是善意還是惡意?但可以肯定是,「當時對我的打擊是非常大。」
科學只有未知,不能說謊。他拼命看對手的報告,但看不出基因證明。可是,對方的實驗室藏着甚麼底牌,是無法預計的。
研究囊狀纖維症遇進逼的對手
「希望稍後我可以有幾分鐘時間,在你演說後發表報告。」Bob對徐立之繼續進逼,那幾乎是一個挑戰。
「這與我無關。會不會讓你發表,是由大會決定。」大會一度堅持不讓Bob上台,最後妥協,讓他講三張幻燈片。徐立之心緒被打亂了,在演說中,他不斷強調自己的方法是一種general application,稍後Bob會上來講自己的研究結果,可能發表找到基因。
「唯有這樣說,為自己打圓場。」他難堪,但不能退出。情緒上,科學家也是個普通人,面對挑戰,當然也會沮喪。「因為我不知道他袋裏面有甚麼。」對手上台說了半小時,有好多動聽的內容,與會者非常感興趣,熱烈提問。雖然感受不好,但徐立之在這研究上,是有知識,有經驗的。他冷靜客觀地了解內容,認為對方只提出顯示基因的指標,卻沒有找出基因的證據。
存疑,是科學家敏感心靈之必然態度。徐立之團隊用大包圍的方式尋找遺存疾病基因,如果有,理應找出來了。退一步,即使對手真的找出基因,在於科學,團隊還是有很多研究題目可以探索下去。所以,回去後,徐立之安撫加拿大團隊成員不要灰心。處於下風,堅持,是艱難的。現實是,他們的研究經費,也真因對手的報告,被終止了。
科學發現講證據支持,可以是別人推翻自己,也可以是自己推翻自己。意料之內、還是意想不到?三個月後,Bob澄清,「他們袋裏面冇嘢。」根本沒有找出基因,「我對他後來的誠實,好感激,他站在全世界面前承認找不到基因,讓我的實驗,可以繼續下去。好多已經決定終止研究的人,好失望,因為他們沒有好好分析別人的結果,相信了一些誤傳的說法。」
「他們想嚇走其他人,結果先「嚇走」了自己實驗室的人。」回望,已經成為幽默。徐立之說,當時Bob的團隊不少人轉好工去了,散渙了。
「他願意說出來,都好有道德。」記者說。
「我跟他後來變成朋友,甚至,他一個博士後研究員,成為我的家庭朋友。大家都是科學家,看事情,不只看人,人有時會被事情影響,但心裏面想怎樣,大家都明白, 所以我們互相尊重。」
「對手的錯誤,是因為太過衝動、好勝?還是科學上誤解了一些東西?」性格與經驗,有時是成敗的關鍵。
「兩者都可能。」因為對手的澄清,徐立之團隊重新拿回失去的資助。「贊助人再支持我,所以,我對Bob說:『Bob, thank you so much. You did the right thing.』」認錯需要勇氣,科學家欣賞對手認錯的胸𦡞,比競爭及科學成果更高更大。兩個看重科學道德倫理的人,最終成為好朋友,惺惺相識。
了解第七條染色體相關基因與疾病關係
回說徐立之研究囊狀纖維症遺存基因的背景,是他半生科學研究的重要一課,當年存在世界性競爭,大家都想找出疾病基因。徐立之所屬加拿大團隊,連同導師,只有約二十人,相比別的團隊,人家的研究人員有一百人,不止一個實驗室。徐立之以智取,以勤力補救,工作是繁瑣,但科學而系統的方法,總會見到曙光。為了找出問題基因,他用大包圍的檢測,把搜查範圍一直縮窄,好比實地搜索,從北美洲遂步縮窄至加拿大、溫哥華、St Johns,團隊在1985年已第一次規範出問題基因的可能範圍。以比喻解釋:知道搜查範圍在多倫多了,需要逐屋搜查。後來發現在一間屋之後,仍然要查找問題出於燈掣還是水喉漏水,或是其他問題?非常繁瑣,但最終找到疾病基因,世界轟動。
科學家的思維,其實很影響處事及結果。徐立之說,科學家不會說有證據證明我們說的對,而是說:「這些證據反映我們的推論有好多支持,可以解釋這疾病。」科學懷疑精神,是抱着一切存疑、一切有機會被推翻的心態。即使找出問題基因的研究文章公開了六個月,團隊依然好怕會出錯,除了丟臉,也令病人及全世界失望。
最終,團隊檢視出,囊狀纖維症是與第七條染色體上的問題基因有關,這也增加了科學家對第七條染色體的很多認識。「其實研究是兩面,(問題)基因在第七條染色體上面,令我知道第七條染色體上面有好多其他基因與其他疾病有關,這樣幫助了其他疾病研究,包括手指發育及心的發育。」
諾貝爾奬的緣份
一直以為,把徐立之拉到諾貝爾奬項的視野,才是看他的最高點。這次訪問,他說出了科研與奬項跟人生的關係,堅持,最重要是為了完成,而不是為了榮譽或奬項,因為,每一件事情,盡力而為以後,永遠都可以有更好的改進。
「諾貝爾獎(頒給我),我聽過不止一次,有一年特別多人講,連秘書都好緊張,有記者要做訪問,都要平常心處之, 因為,我做科學研究,不是為了一個奬。」有次,他上機前,到櫃位看有沒有機會提早一航班,他的同事對航空公司職員說:「哎呀,他被提名諾貝爾獎呀。」同事希望以此打尖拿一張broadingpass上早一班機。徐立之立刻打斷說:「你收聲啦。」
他說,諾貝爾獎提名不會好像中國科學院提名院士,公佈於世。
「點解會有人寫你91年被提名。」記者問。
「是你的行家突然之間發覺有人提名。」
「你自己都無法證實?」
「不是。你可以說, 今年都有人提名我,但我怎會知道誰人提名我。」
「剛(2019年)公佈一屆,有人提名你?」
「這是無可奉告。」他認為,提名好多時有政治原因,不只科學原因,有時是政治決定。
「但聽到被提名諾貝爾獎的感覺...?」記者問。
「 唔好高興。」他說,加拿大曾經有位科學家,兩次被提名,兩次都有國家支持,但結果都落選。 終於,科學家忍受不了,因為他答應帶太太去斯德哥爾摩領奬。最終,他沒有拿奬,精神崩潰, 自殺一次不成功, 過多幾年,第二次自殺成功,都因為對自己期望過大。
徐立之看透耿耿於懷一個奬項之無用。大家都知道他的貢獻,能不能拿奬,卻是有科學以外的因素影響。而且,他以往的研究對醫治囊狀纖維症有貢獻,但從未能找到醫治此病的藥。後來其他人繼續研究,找到一些小分子治療方法,現在有些病人是完全醫好了。
分享知識 開啓小分子治療方法
堅持,不是盲目繼續,那包含對自己及對研究特質的認識及了解。他知道自己只是對遺傳基因有認識,但研究醫藥或是找出藥物治療,找出小分子,完全不是他所長。最終因為分享知識,讓其他人在這方面可以繼續研究。
徐立之又以書面解釋小分子治療囊狀纖維症的方法:「囊狀纖維症的基本缺憾,是一個在外分泌器官表皮細胞表面氯離子通道的調控問題,遺傳基因是不能簡單改變的,所以不容易醫治。不過如今已有令人興奮的突破,因為經過近三十年的研究,科學家終於找到一些人造的化學品,直接影響氯離子通道,病人服用這些小分子後,很快變得沒有病徵,這真是非常好的事情。雖然不是我做的工作,但病人得到醫治,那是我做這項研究的目的,我感到非常高興。如果我堅持自己要轉行研究化學合成,可能現在我仍在掙扎中,對這世界沒有貢獻。」他說,現在科學家還在不斷改良這些分子的結構,希望製造出更有效的藥物。
「我認為科學家, 一定要知道何時不應再做下去。」他說。堅持、不堅持,原來有timing的,這就是知所進退。
「要放手。不單單堅持,除非要有好方法?」記者問。
「要放手, 堅持不是盲目去堅持,除非知道有好大機會,知道源頭,才繼續堅持。但很多科學家堅持很長時間了, 鬱鬱不得志。堅持沒錯,只是技術可能達不到找答案的要求,或因客觀或外來因素,不是因為這個科學家不出色。」
徐立之說好多科學家比自己出色,但他的本領在於很會偷師。若只是有信念,不懂找方法解答,最終也不會得到結果。凡事抱客觀心態,不但是態度,也是智慧。
「要知道有何限制, 所謂知其不可而為之,對嗎?」
「最弊當局者迷,不知道為甚麼有些做法行不通,或不知道自己給自己的實驗誤導
科學家兜口兜面話你白痴
所以,科學家求的是答案,而不是面子。要客觀, 就要聽人說真話與批評。「我們傾偈,就是兜口兜面指住你話:呢個蠢方法,白痴、膚淺。」但批評別人之後,要解釋,心裏不能發怒,更不能無理取鬧。說話要合符邏輯,聽到一個靈感,看到不對的地方,大家立刻指出,互相學習。這是徐立之以往帶領研究團隊的作風。
當他來香港當香港大學校長以後,發覺以視像會議開會,已經不能令研究人員講出心裏面要講的,只會阻礙研究發展,視像會議不開了,再不久,實驗跟他越來越遠,交託給徒弟及助理的,有比他做得更好的,也有些做不下去。研究,沒有成功方程式,那是生命跟生命的知識交流,為了向前看,徐立之承認當年放棄研究,是不能避免的。
有沒有見過一生都找不到答案的科學家?徐立之沒有正面回應。沒有成功,不等於不是好的科學家。他們設定的問題非常之好,卻沒有找到最好的方法去探究。有些結果不不夠客觀,甚至被誤導,朝相反方向走。如果能多一些交流討論,是能夠救回一些科學家。「我在大學做過,因為我不怕問問題,問錯了,你改正我,不是因為我是校長,別人不反對我,大家要平等。」
推動冠狀病毒研究
從在香港中文大學讀書,到現在作為港科院創院院長,四十多年了,他回來香港在大學做行政之時,不忘推動研究。香港的大學研究資助經費太少,無法發揮,他是知道的。但他認為香港科學的發展,在於學生心態,以及社會對科學的看法,這是他留在香港繼續的原因,也希望香港發展為亞洲科技中心。
「香港科研,一塊一塊,有些非常進步, 我們大學裏有好好的老師及教授。
例如中大盧煜明教授,他的技術非常出色。SenseTime(商湯科技)人工智能公司,亦都非常之出色,是處理世界級工作。再講前一排,港大做所謂非典, 或者冠狀病毒研究, 香港研究員,是世界級足球級員,但不給波,不給場,你怎知他們技術,這是可遇不求。」
徐立之曾跟中學生組織師友計劃,給小mantee 的勸勉,不是科學研究方法,而是精神。科學倫理道德,做人類實驗、疾病實驗,要注意科學家應有守則。 不可以作假,不可以講大話,不可以抄襲,不可以把別人的研究當作是自己的。
劉以鬯先生講過,年輕人寫作,不用培養,只要喜歡,自己會慢慢便找到出路。但科學不可以用一張紙一支筆去解決問題,除了數學家,或可以在腦中寫下方程式,出難題。徐立之的想法是,科學要有環境發展,如果有決心做科學研究,即使香港沒機會,大可以去別的地方,但要準備面對阻力。他以自己為例,在中大三級榮譽畢業,怎樣做研究生呢?
博士論文導師是何弢哥哥何潛
「我真係好夠運,在香港讀碩士後,把碩士論文,用郵簡寄了50封信到外地,申請修讀博士研究,最終只得三封信回覆。結果我去了美國匹茲堡,因為何潛教授從匹茲堡回來,他是何弢哥哥,回來中大講學,我好虛心學習,向他問問題,也把我的問題解釋給他知道,他是Pitsburg教授,從史丹福大學過來,正在找研究生。因為題目跟他相類,最終獲得他幫忙找到奬學金。」
「三流」的學生,變成一流的科學家。從小有研究的聰慧及特質,徐立之在博士研究開始,習慣跟別人交流,認識更多同路人,拓闊知識及胸𦡞。當年在美國,比他年長很多的教授Roger Hendrix,教曉徐立之的,是科學以外的生存本領。包括如何在美國生活,如何做義工,如何做人,他自覺一生受用。
他也不怕吃虧,當年完博士論文,Roger Hendrix請他幫手做DNA分子研究技術。「我第一個基因提取(cloning) ,是替他做。不過,我看到的不是基因,而是該基因製造的一個超大分子的蛋白構造。他那天早上對我說是看到六面對稱,其實是七面對稱才對,那是我告訴他的。」
事緣有一個星期天早上,Roger見到徐立之。
「Lapchee,come in, I show you something。」當時沒有其他人,在一張顯微鏡相裏,他看到DNA份子是六面對稱。喜歡設計,對形狀非常敏銳的徐立之,看到另一個結構。
「不是呢,Roger,是七面對稱才對。」對方愕然。
「怎會是七面對稱?」
看到六面還是七面,在科學之最初,是不重要的,重要,是敢於接受不同看法,常常不以自己看到的為必然。科學家的堅持,要有一萬種應對的可能性,彈性而柔軟的心,冷靜的頭腦,永遠在變化中尋找答案。
仍然夢想讀出一整條染色體排列次序
即使沒有做研究,徐立之依然對很多題目好奇,並且夢想找出答案。例如,現在科學上可以按照一個標準基因圖譜,把人一小段一小段DNA 序列比較分析,或許,有機會解決醫治部份疾病。他希望,有一天,可能是下一代,甚至是下幾代,能把人類一整條染色體由頭到尾的DNA排列,全部準確讀出。
科學家希望求知問「點解」的初心,背後目的,引發複雜問題,如在穹蒼走了一遍,回頭看,就明白,科學的堅持,最重要是純粹,無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