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時間本週五（6月24日），最高法院以6比3的比數推翻保障婦女墮胎權的兩項重要法律依據：1973年的羅訴韋德案（Roe v. Wade，以下簡稱羅案）與1992年的計劃生育訴凱西案（Planned Parenthood v. Casey，以下簡稱凱西案），此後關於女性是否允許墮胎的問題，將交由各州自行決定。

今年5月2日，美國政治媒體《Politico》獨家公布一份由保守派大法官阿利托（Samuel Alito）所起草的大法官意見書草稿，內容即是關於推翻上述兩案，當時已引起公眾震驚，高院方面對草稿外洩一事予以譴責。而這次推翻先前兩案的「多布斯訴傑克森婦女健康組織案」（Dobbs v. Jackson Women's Health Organization，以下簡稱多布斯案），則意味著近半世紀以來美國在聯邦層級對於女性墮胎權益的保護將正式終結。

在正式裁決裡，大法官說了什麼？

當前美國最高法院九席大法官中，六名為保守派、三名為自由派，首席法官為2005年由小布什（G. W. Bush）任命的羅伯茲（John Roberts），一般認為隸屬保守派；最新進的一位則是2020年10月由特朗普任命的保守派大法官巴雷特（Amy Coney Barrett）。巴雷特是在自由派大法官金斯伯格（Ruth Bader Ginsberg）在2020年9月過世之後被選任，這項決定被外界認為更拉闊了不同派別大法官席次的差距，也因此對羅案等保守派長年攻擊的判決形成危機。

在24日推翻羅訴韋德案與凱西案的「多布斯案」，是針對2018年密西西比州推動「懷孕15周禁止墮胎」法案是否合憲進行的裁決（該法允許緊急醫療情況下有例外，但強暴與亂倫不屬於例外情況）。此次在最高法院的投票比數，亦反映了保守派與自由派席次的分佈。

支持推翻羅訴韋德案的多數意見書由大法官阿利托主筆，首席大法官羅伯茲之外的其餘四位保守派大法官聯名，當中論述與5月外流稿件相去不遠。阿利托在這次的意見書指出，美國憲法「並未表示人民擁有墮胎權，但部分法條被用作墮胎權背書的依據」，並認為在20世紀晚期之前，美國法律當中並無墮胎概念，羅案當時是將憲法部分法條所保障的隱私權延伸解釋至墮胎領域亦適用，理據並不充分；凱西案更僅是「將憲法第十四號修正案保障人民生命財產安全的條文單獨抽出解釋」。

阿利托也認為，羅案與凱西案在論述不足之餘，並未弭平美國國內對於墮胎權益的爭端，反而還「火上澆油」。「我們認為『羅』與『凱西』案必須被推翻。憲法並沒有指涉墮胎，也沒有任何憲法條款隱含對這種權利的保護」，並指最高法院「無法憑一項裁決來為這項全國爭論已久的議題帶來一個恆久的解方，並叫人們接受現實。」

在多數意見書之外，保守派大法官卡瓦納（Brett Kavanaugh）和湯瑪斯（Clarence Thomas）亦有撰寫協同意見書。儘管阿利托的多數意見書寫道，先前基於保障隱私權相關法條而做出的判決不會受此次的推翻影響，湯瑪斯的意見書則認為基於此次決定，之後應重新考量1965年格里斯沃爾德訴康乃狄克州案（Griswold v. Connecticut）、2003年勞倫斯訴德州案（Lawrence v. Texas）與2015年奧貝格費爾訴霍奇斯案（Obergefell v. Hodges）——分別保障美國人民避孕權利、同性性行為與同性婚姻——以「匡正歷史錯誤」。

首席大法官羅伯茲的協同意見書則採取相對中性的立場。羅伯茲表示儘管自己同意「多布斯案」牽涉的密西西比州15周禁止墮胎法案，但並不認為目前有必要在聯邦憲法層級推翻羅案和凱西案，最高法院此次僅需審閱本次案件涉及的法案是否合憲即可。而羅伯茲將兩案分開論述的作法，使最高法院在「多布斯案」合憲性議題上以6比3的票數認定密西西比州墮胎法案合憲，羅案合憲性議題則是取得5比4的票數，仍由保守派佔優勢，並未對最終結果產生影響。

三名自由派大法官在不同意見書表示，羅案與凱西案等裁決「保護了女性作為有自主性的個體，令她們有權在這項一生當中最為個人的、影響深遠的事項上做決定」，如果女性已對墮胎與否有過通盤考量，最高法院不應在女性執行選擇權一事上「成為重大阻礙」。而如今推翻兩案的作法「破壞了此種平衡，這次的裁決認為自從受孕的那一刻起，女性就不再有話語權」，並警告將女性身體自主權交由各州自行決定，不只將對無法負擔跨州移動手術的女性構成威脅，也可能成為各州祭出嚴格限制、或甚至不留例外禁絕墮胎的開端。

「懷抱悲痛——本庭如此，在今日失去一項基本權利憲法保障的眾多美國女性亦然——我們在此提出異議。」在不同意見書的結尾，三位大法官寫道。

判決的即時影響

在本次羅案被推翻之前，美國共有13個州設有「觸發法案」（Trigger law）。共和黨執政州與反墮胎團體在過去近半世紀以來一直希望羅案能被推翻，因此訂立「觸發法案」，一旦羅案被推翻，30天內即可完成州層級的反墮胎立法。南達科塔州和路易斯安那州的觸發法案都已經存在15年以上，但大部分的觸發法案，如阿肯色州、肯塔基州和愛達荷州的法案，都是在特朗普在任總統時通過的。

這些觸發法案生效期不一，有些是即時生效，有些在三十日內生效。而在最高法院昨日推翻羅案後，密蘇里州在2019年訂立的觸發法案就即時生效——在新的法律下，醫生進行墮胎手術被視為二級重罪（Class B felony），可判處5至15年的監禁。墮胎手術提供者也可以被吊銷醫生執照。而且，在密蘇里州的新法下，強姦或亂倫成孕並不被視作禁止墮胎法例的例外，唯一的例外是威脅到孕婦生命的緊急醫療情況，或「對孕婦的主要身體功能造成實質性和不可逆轉的嚴重風險」的情況。法例針對的是提供墮胎手術的醫務人員，墮胎婦女本身不會在這條法例下被檢控。

而又由於過去十數年，密蘇里州的墮胎限制逐漸收緊，該州的Planned Parenthood診所（註：美國最大的，提供墮胎手術及計劃生育服務的機構）愈來愈少：十四年前還有五家，今日只有在該州第二大城市聖路易斯的一家。

而且，密蘇里州的保守派已表示希望通過更多措施，進一步限制女性墮胎權。其中一項建議，是允許普通公民起訴任何協助該州公民墮胎的人，包括接載他們的司機，還有進行手術的醫生。提出該建議的共和黨議員科爾曼（Mary Elizabeth Coleman）指，提出修法是希望針對最接近密蘇里州的外州Planned Parenthood診所（位於伊利諾州Fairview Heights），令密蘇里州人不能到鄰州去尋求墮胎服務。

裁決之後：政界爭論、醫界擔憂，司法部長聲明「強烈反對」

在最高法院周五推翻羅案後，全國各地都即時組織了支持墮胎權的示威遊行。在首府華盛頓的最高法院門外，大批美國人聚集抗議此項判決，他們大叫「我的身體我自主」（My body, my choice）等口號，示威大致平靜。在全國各地，包括紐約﹑芝加哥﹑拉斯維加斯等大小城市都即時組織了反對推翻羅案的遊行。

總統拜登發表聲明，指羅案的推翻是個「悲哀的錯誤」（a tragic error），並指共和黨人慶祝法案被推翻，是「錯誤﹑極端及不合時宜」的。他認為最高法院將美國帶入一條錯誤的道路上，並且警告美國社會，由右翼控制的法院很可能進一步希望推翻2018年通過的同性婚姻合法化，以及限制公民獲得避孕措施的自由。

其他民主黨人也紛紛譴責最高法院的判決。眾議院議長，民主黨的佩洛西（Nancy Pelosi）指責由特朗普指派的三名大法官在參議院面前說自己尊重1973年的羅案判決，實質是在撒謊：「那些大法官來到參議員面前，說他們尊重既定判例，尊重法院的先例，尊重美國憲法中的隱私⋯⋯你都聽到了嗎？那他們是不是沒有說實話？」總統前候選人希拉莉（Hilary Clinton）在社交媒體表示，最高法院的決定會遺臭萬年，是女性權利和人權的一大倒退。前總統奧巴馬夫人米雪兒（Michelle Obama）指自己為判決而「心碎」，並指這個可怕的決定，將產生「毀滅性的後果」。民主黨進步派新星奧卡西奧．科爾特斯（Alexandria Ocasio-Cortez）參與了在華府最高法院門外的示威。

而共和黨及保守派則紛紛表示支持是次判決。前副總統彭斯（Mike Pence）表示，美國人絕不能鬆懈，要繼續將「生命的神聖」帶回美國所有法律的中心。他並且呼籲反墮胎人士繼續努力，爭取在全國每個州都通過禁止墮胎的法案。參議員克魯茲（Ted Cruz）也表示，推翻羅案「不啻為生命的偉大勝利，拯救了萬千嬰兒的生命」。屬共和黨的眾議院少數黨領袖麥卡錫（Kevin McCarthy）則指，美國終於可以實現「所有人不是『生而平等』，而是在被創造時就平等」的核心價值。他也指，總統拜登有保護最高法院和所有支持推翻羅案的組織（包括教會）的責任。

同時，特朗普的兒子小唐納德．特朗普（Donald Trump Jr.）則在推特上指，自己為父親的成就感到驕傲，因為他為最高法院指派了三位「支持生命（pro-life）」的大法官，而且「雖然民主黨和左翼媒體千方百計阻止他們上任，尤其是卡瓦納（註：卡瓦納當時遭指控性侵）——但他們從未動搖過。」

至於醫學界也對判決表示擔憂。美國婦產科醫師學會主席Iffath A Hoskins醫生說：「今天的決定直接打擊了美國的身體自主權、生殖健康、病人安全和健康公平」。他認為，病人與醫生的關係，不是一些希望將自己的宗教和道德觀點加諸他人的立法者應該干預的。密歇根州大學的婦產科醫生和醫學院教授Lisa Harris在受訪時表示，判決對於醫生團隊來說非常可怕，因為雖然法律上，當孕婦生命受威脅時墮胎是合法的，但實行上會有困難：「死亡必須要有多近？」她指很多孕婦即使不會面對即時的生命威脅，但隨着懷孕的進展，懷孕給身體的所有器官系統（心臟、肺、腎臟）都帶來了巨大的壓力。「因此即使病人現在沒有危及生命的緊急情況，「但從現在起的三、四、五個月，他們可能會有危及生命的後果。」

美國司法部長梅里克加蘭（Merrick Garland）也在判決出爐後發佈聲明，表示「強烈反對此次決定」，認為這將衝擊對美國人民的生育自由，造成立即且無法逆轉的影響，且這些後果「將會失衡地施加在少數族裔與有財務困難的族群上」。聲明中加蘭也指出即使現況如此，在憲法第一修正案（保障言論自由）的基礎上，人們必須有權能夠在所在州內取得生育照護相關的諮詢；而政見不同者在第一修正案的保障下，同樣有權和平表達自己的理念，「但我們必須強調的是，暴力與威脅並不被允許。司法部不會容忍這些作為。」

另外，據《華盛頓郵報》報導，有83名來自不同州別的檢察官發布聯合聲明，指「拒絕運用司法資源將關乎生育健康的選擇定罪」，並將不對尋求、提供及協助墮胎服務的人士進行檢控。聲明表示儘管參與連署的檢察官對於墮胎議題或有不同個人觀點，但對此次最高法院的決定仍深感憂慮，部分州別不將性侵視為例外的作法「更是無法忍受」。「將墮胎視為犯罪並不會終止墮胎，只會終止『安全的墮胎』，」聲明中如是寫道，並指出當個體認知到自己或自己所愛的人將會因墮胎而被檢控，他們更不可能在緊急狀況下向外界求援，「這迫使我們之中最脆弱的人，以及提供醫療服務的人，去做出不可能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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