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龍一與香港的二三事

坂本龍一日前辭世。三年前「教授」宣布於香港西九文化區舉辦音樂會，門票在開售二十分鐘後就售罄，卻因瘟疫三度延期，最後更因作曲家的健康問題取消。樂迷在港親炙其風采，現已成永無法圓的夢。

《戰場上的快樂聖誕》與達明一派

未成為「教授」前，年少的坂本龍一是東京藝術大學的左派學生。1970年代，世界大氣候是越戰、冷戰、五月風暴，左翼思潮此起彼落。日本也經歷「全共鬥」的學運洗禮，很多藝術青年都比較憤世嫉俗。當時日本最舉足輕重的是作曲家是武滿徹，坂本龍一卻認為這位受史特拉汶斯基、紐約愛樂等國際音樂權威讚譽的前輩「居然使用日本樂器，立場有點右傾吧」而當面派發反對他的文宣。

武滿徹深受德布西（Claude Debussy，1862－1918）印象樂派的影響，這位法國作曲家在1899年巴黎世界聽過爪哇的甘美蘭（gamelan）後引起對東方美學極大的興趣。《戰場上的快樂聖誕（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是坂本龍一首部配樂的電影。主題旋律極為流行，通常的理解是靜謐的鋼琴獨奏，但當年的電影原聲帶版本是以電子合成器奏出模仿甘美蘭循環不息的金屬敲擊音色，乍聽既像聖誕節的輕鬆情調，但又隱約有股不安和神秘的感覺。

很多人誤以為德布西的東方美學追求異國情調。但學術界都指出這實非作曲家本意，甘美蘭只不過是靈感來源，他著眼的是牢記及仔細分析結構、音調。然後將民族樂器的某些特點天衣無縫地融入作品，再發展成能夠普世流傳的音樂，才是高手所為。坂本龍一完全承襲這美學的真義。

《戰場上的快樂聖誕》觸及同性戀議題，坂本龍一和大衛．西爾維安（David Sylvian）合力創作的主題曲《Forbidden Colours》更是膾炙人口。達明一派在1988年推出的歌曲《禁色》，很明顯有其影子（當然亦受西爾維安所屬樂隊Japan的《Nightporter》影響）。雖然演唱者黃耀明多次藉此曲明志，但當時達明一派固然無指定將此曲獻給同性戀，而是世界受任何苦難的人。這種大同的心志要如何表達？劉以達在編曲以合成器加入鋼琴、小提琴撥弦、吹管（當年的MV中的聲音由應是合成器採樣，在著名的「為人民服務演唱會」中則加入更多民族樂器元素），就是很好的例子。由德布西到坂本龍一，再到香港的「達哥」，對音樂的追求都有相似之處。

晚年「教授」和《第一爐香》

音樂家，尤其經歷生離死別或受病痛折磨者，在晚年的時候會發展出自己的晚期風格。李歐梵和邵頌雄《諸神的黃昏－晚期風格的跨學科對談》可謂對此寫得最精闢的中文書。李邵兩教授認為有明顯晚期風格的音樂家分為兩種，有些在作品反映了淬煉畢生的睿智，反璞歸真；有些卻如精神錯亂、晦澀難懂，或深藏巨大悲憤。

坂本龍一當屬前者。兩次罹癌及步入七十歲，肯定知道自己的遲暮，在2022年的網上演出他曾表示是「很可能最後一次現場演奏」，本年初新發行的專輯亦以日記形式記錄自己的創作，有倒數生命的覺悟。

在是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教授」憑許鞍華《第一爐香》的配樂奪得最佳原創電影音樂，亦可從中一睹其晚期風格。《第一爐香》的原型是張愛玲小說，文學作品改編的電影的要旨是要緊扣劇本的時代氣息，導演找來的幕後團隊，包括服裝和美術指導，莫不以還原小說中一九四零年代的英屬香港為己任，畢竟這只有「似」和「唔似」，音樂則沒有這種具象的限制。故事主角是從上海到香港讀書的少女，迷失在應酬和情海。

第一次聽到《第一爐香》的配樂，不期然就想起十多年前坂本龍一在日本放送協會節目《Schola》受訪時的談到他的電影音樂，表示「有點似德布西的作品，調性模糊，你不能只聽樂曲開頭就說出它是什麼調」。電影主題音樂為6／8拍號，每六個音轉換一次難以捉摸的和弦，旋律聲部音符又大抵相同，營造繾綣反覆感覺的同時亦有朦朧美，將人捲進女主角的五角六張心境。

當年《戰場上的快樂聖誕》的配樂尚會悄悄滲入取景地爪哇的民間音樂，晚年的坂本龍一，音樂的表達手法和情緒鋪排已臻化境，《第一爐香》只以鋼琴和弦樂作素材，毋須恢宏的交響樂，唯一例外的是舞蹈場面的配樂，直接使用蕭斯達高維契仿效爵士樂而寫的《第二圓舞曲》，已足以呼應紙醉金迷。《第一爐香》上映後褒貶不一，批評者多指電影缺乏對人物的心理刻劃，但配樂真無可挑剔，力壓歌舞大片《梅艷芳》膺最佳原創音樂，實至名歸。

尾聲

兩個月前，香港西九文化區才舉辦了特別音樂會「坂本教授生辰快樂！」，坂本龍一親自挑選曲目、授權編曲，節目亮點之一是由本地鋼琴家郭品文創作的《Happy Birthday Mr Sakamoto》。話音剛落，哲人已遠。一代作曲巨擘離去，很多媒體和藝術家紛紛點歌致敬。如果真有一份香港音樂界為他而設的紀念歌單，當要選入此曲，讓大家時時遙思坂本龍一與香港的二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