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野黃金」,一本非嚴格意義礦工日記——中非跨國掘金者暗流(二)
【編者按】《黃金海岸:中非跨國掘金者的暗流》是三個顛沛流離在非洲的中國掘金者的故事;在這些故事中,財富夢想的編織與幻滅,支配著平凡生命的悲歡離合。本文分為三章,這是第二章:「非漂」藍叔,一位默默無聞的中國淘金者,在礦地的小木屋裏寫下了他的採礦生活,以及與形形色色的非洲居民相遇的故事。點擊閱讀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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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納·阿桑克蘭瓜:藍叔
5°37'19.7"N 2°34'51.8"W
「庶民可以說話嗎?」——加亞特里· 斯皮瓦克,1983
藍叔是數萬名上林籍的跨國淘金者中的默默無聞的一員,他既不是當地人口口相傳的暴富者,也不曾有過神話般、傳奇式的私人淘金史。但就是這樣一個平凡而普通的跨國淘金者,在熱帶雨林喧囂的工地上,在無聊寂寞的時候,寫下了他在流水賬式採礦生活、在異國他鄉的市井日常、與當地酋長、村子里的地主、黑人工人、小販、孩童和村民等形形色色的人相遇的故事,還有他的氣憤、糾結和抱怨。這些零零碎碎的日常記錄,是一個個草根的上林淘金者在非洲大陸討生活的縮影,是淘金熱潮下淘金者顛沛流離的命運寫照。
當藍叔在工地的帳篷下,礦地的小木屋裡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從未想過它會發表,它會被更多的人看見,我想起了印度學者斯皮瓦克的一篇經典之作「庶民可以說話嗎?」,藍叔作為一個草根和底層的書寫者,用他這只筆、這雙行走腳和好奇的眼睛告訴我們「能!」。在這一章中,我選取了多年「非漂」的藍叔重返「黃金海岸」加納後所寫下一百天的日記,以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日記被命名的方式,將它趣稱為《一本非嚴格意義上的日記》。
1
2020年6月,藍叔重返加納,又一次開啓了他的跨國淘金之旅。他的老闆老吳帶著他們來到加納西南部的阿桑克蘭瓜(Asankrangwa),這裡是加納砂金分布的重要地帶。他們在當地租了一個房子,落腳不久就開始馬不停蹄地探礦地、找礦地。
來到加納的第28天,藍叔和工友們開始了第一次的探礦之旅:
「今天約上了黑人地主小弟。他是我 2012 年認識的黑人監工阿咩特,相隔多年後見面彼此格外親切。今天他帶我們去勘探礦地。兩小時的車程,大半是山路,汽車在半路上出了故障,我們只好徒步走到達目的地,半天走了三萬多步。荒山雜草叢生,不小心還踩到了刺。車在山裡發生故障,當地人修不了,要通知庫馬西的豐田4S店的師傅來修,今晚車就丟在山裡了,不放心到村子裡請村民來看守。這個村民家裡養了一大堆孩子,水盆里還放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嬰兒,黑得可愛。我開玩笑問小孩媽媽能不能送給我養,可以的話我帶回中國。兩公婆聽了笑得合不攏嘴」。
萬事開頭難,第一天的勘探之旅並不順利,第二天一早藍叔和工友一早就驅車出發到山裡,繼續探礦:
「昨晚下了一場暴雨,幾乎襲擊了整個阿桑克蘭瓜。路上到處都是坑坑窪窪。我們叫上兩個村民帶路去看礦地,留下從庫馬西過來的4S店的師傅一個人修車。先走水路,經過一片原始森林的水溝路,再橫渡一條大河,走進到處參天古樹的林地,黑人村民一路熱情講解。大約走了半個小時的叢林終於到達目的地。那裡有成片的可可樹、香蕉樹,在黑人村民的指引下我們找到了大吶吶礦地的負責人。經過溝通我們大致瞭解了地塊的產權歸屬情況。但是我們還無法與大吶吶取得聯繫。中國人找礦地基本沒有什麼一帆風順的,黑人辦事效率低,做事都是拖拖拉拉,明天又明天。回來的時候車也修好了。希望今天是一個好的開始吧」。
藍叔筆記中的「大吶吶」,指的是加納當地的酋長,他們不僅掌握著大量的農村土地,還常常是當地的政治權威和宗教權威。
在奉行「時間就是金錢」信條的藍叔看來,他遇到這些黑人「不守時」、「低效率」、還經常「拖拖拉拉」,這樣的時間觀念讓他抓狂生氣,但又無能為力,只能乾著急。經常被當地人放鴿子的他,只能在日記中一吐心中的不快:
「今天是來加納的第三十天,多雲炎熱。這邊黃道吉日已經不管用啦!出門不利啊。大老遠的去找老黑辦事居然一個也找不到,明明說好的約定時間竟然被放鴿子,電話也不接,老黑真的一點誠信都沒有啊!」。
探礦之路充滿曲折,前幾次藍叔他們都無功而返,但樂觀的藍叔覺得好事多磨。探礦回來,晚上藍叔和工人們聚在一塊喝酒,晚上「喝酒像打仗一樣,不醉不歸」。喝高的藍叔本來打算第二天睡睡懶覺,可一大早就有人咚咚咚地敲門。一個人黑人地主上門說他在塔諾河沿岸有一片好礦地,要領著藍叔和工友們去看看。說起塔諾河,藍叔還清楚地記得2011年上林人來加納淘金最火熱的時候,這條河沿岸到處都是上林人的機組,挖掘機、砂泵、振動篩和溜槽轟鳴作業的聲音響徹河岸。他也記得2012年加納大規模清理小金礦的行動中,塔諾河沿岸到處都是被燒毀的挖掘機和被夷為平地的上林人的礦區。
「黑人地主今天介紹了一塊地,在靠近塔諾河畔的原始森林。進礦地的小路邊長滿了雜草灌木,路面坑坑窪窪,路很爛很窄。這樣的路開了半個小時才到塔諾河,旱路走完又走水路。我們租用黑人的一艘小木船往下游看地。水流湍急。黑人一前一後配合撐船,到湍急之處有時還把不住失去平衡,還好只是有驚無險。河的兩邊有很多當地黑人搭上小設備在河裡淘金,不過今天他們都沒有開工,因為今天是他們這邊的禱告日。岸上已經被當地人挖很多淘金留下的深坑,密密麻麻,走路稍微不小心會掉下深井。地主一路給我們介紹地表特徵,河水分流和水文,並給出一些建議。其實這是黑人在吹牛逼,他的地塊他肯定說好,最主要還靠我們自己的分析能力,他的話基本都當耳邊風,他說什麼點頭就是。經過一個小時的水上漂,我們走完了所要看的礦地,今天所看到的感覺還算有點驚喜。不過想拿下那塊地皮,還要費很多的手續。也有很多人在打主意,最後鹿死誰手還很難說。為了找個好的礦地,我們必須要有耐心」。
有的地主看到像藍叔一樣探礦的外國人,就像看到搖錢樹一樣。時間久了,藍叔也慢慢摸清了他們的套路和把戲,知道了他們的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藥:
「每天都要與形形色色的黑人打交道。沒完沒了,有的黑人地主為了把土地賣給我們賺錢,絞盡腦汁哄著我們去看礦地,說他的礦地如何如何的好,產量如何的高,成本如何的低。其實他們每天都帶很多人去看,看成了他們也跟著賣地賺大錢了,看不上的,中國人也會給他們小費,對他們來說怎麼都來錢」。
藍叔所在的礦區地處熱帶,被蚊蟲叮咬了,很容易感染瘧疾,也就是上林礦工常說的「挨了馬拉痢(Malaria)」,來到加納的第三十六天,藍叔又中了招。
「昨晚關空調睡覺,大半夜被蚊子叮了。早上起床感覺暈乎乎的,全身涼透,也沒有食慾。剛開始還好,到了中午我感覺渾身乏力,喝了很多水也不見出汗和尿尿。看來我中獎啦,可能得了馬拉痢(Malaria)。 叫上同事開車送我到華人診所檢查,結果確診是馬拉痢。得了這種病很難受的,有的症狀上吐下瀉,皮膚捏哪哪裡疼,頭暈、沒汗、沒有食慾、高燒、忽冷忽熱等等。這回我又要在診所里呆上幾天啦。醫生給我上點滴,加了很多藥。約半個小時後我開始出汗了,感覺也沒剛來的那麼難受。多希望Malaria 趕快go go, Money大把大把的come come 」。
藍叔每天都抱著希望去探礦,卻失望而歸。他有點無奈,也有點著急。一天找不到合適的礦地,就一天開不了工,他就拿不到開工後的高工資和挖金的高提成。
「第39天,晴。今天又有約看地,走進叢林里,密密麻麻的參天大樹遮擋了陽光,樹底下很潮濕卻不乏悶熱。因為是熱帶雨林,樹底下長年長著鬱鬱蔥蔥灌木,身處叢林深處很容易迷路。請來的黑人工人在前面用馬刀開路,我們緊隨其後。每次進山回來個個都累得夠嗆,總以為有參天大樹的原始森林里不會有人來淘金。其實很久以前,英國人就曾經殖民統治了這裡,很多礦產資源已經被他們開採了,像今天這塊地就曾經被英國佬用採金船開採過。他們開採過的地方基本不值得我們再進行二次開採。走了半天,撲了個空,心裡真不是滋味」。
這些天藍叔和工友在地主和村民的帶領下,天天往山林、河岸和村子裡跑,四處找礦,卻一無所獲。藍叔剛找礦地時的熱情和鬥志正消失殆盡,疲憊不堪的他有點洩氣。
「最近每天從早到晚都做著重復的事情:看礦地,探礦地,找黑人。整天穿梭在叢林里,穿梭在異國他鄉大街小巷,好累好累,好難好難!」
終於在經過42天的漫長尋覓和等待後,藍叔和工友們在距離庫馬西有六小時車程,加納西部的薩姆雷博伊(Samreboi)小鎮找到了一塊合適的礦地。薩姆雷博伊這個地方雖然偏僻,但也是採金的重鎮和砂金分佈的重要地帶。新找的礦地地處原始森林深處,進礦區的路頗費周折:
「汽車順著黑人拉木頭開的小沙路駛進一片原始森林。開了四十多分鐘的路程來到路的盡頭,一路都是無人區,那裡參天古樹林立,很多古樹十來人都抱不住,也有獨樹成林的。這塊地靠近河畔的地方都被英國採金船開發完了,而河畔往林子方向的很多地方也被黑人打井淘金的痕跡。之所以很多人都想開發它,是因為有黑人用土方法淘金挖了很多很多個井眼。每個井眼的深度都有七八米,很多黑人正在用小型採金船在河裡採金作業,簡單的設備需要很多人如協同工作。每個簡單的浮船上安裝一兩台中國製造的單缸柴油機。每天他們也能抽上很多沙子,這種設備低成本高效率,轉移也方便。我們在林子里採集了兩桶沙子帶回去研究」。
經過一個月的拉鋸戰,礦地的談判終於有了實質的進展。藍叔心裡懸著的石頭總算落了地,拿下礦地這一天,藍叔掩飾不住的興奮和開心:
「昨晚收到地主馬仔的通知,村民已經同意按市價徵地!懸著的心如釋重負。一大早吃完早餐,我們一行五人開車前往薩姆雷博伊。。到了村口,村民已經等候多時。見到我們,他們臉上露出了笑容,有點迫不期待,就怕我們不徵他們土地的感覺。一番客套寒暄後直入主題,在熱情村民的帶領下丈量土地,半個小時拿下了四點多英畝土地。在村民對測量面積沒有異議後,雙方達成先交錢後施工的口頭協議。河邊機器轟鳴,數台黑人採金船在河裡不停地作業。不出數日,這些淘金者將搬離附近河床,剩下的土地資源將全部由我們開採。四點多英畝全是可可樹,可可果經過加工後就成了巧克力。等我們走出可可林,村民正在準備晚餐。丈夫拿木頭打木薯,妻子用手不停地翻木薯泥,女兒坐在傍邊看,有說有笑」。
趁著進場開工前,藍叔和工人門認真地保養和整修機器,不想等到時開工時「掉鍊子」。修機器這天酷暑難耐,工人們光著膀子,大汗淋灕。晚上又停電,熱得藍叔睡不著覺。
「第四十七天,燚熱。再過幾天就要開工了,該修的機器必須在這幾天內處理好,缺的零件和必需品需要趕緊備齊。下午,大伙齊心協力把兩台沙機和一台發電機保養好了,炎炎烈日,每個人人都汗流浹背。幸好在下雨前提前完工,可準備吃晚飯時又停電了」。
保養好機器,藍叔一邊馬不停蹄安排司機托運挖掘機,一邊去找礦區附近村民商量開路徵地的事情。滿懷信心的藍叔一大早卻撲了個空,又被村民放了鴿子:
「昨晚開始托運的挖掘機,清早已經順利送達工地了。我們想找地主的馬仔去跟村民商量開路徵地的事情,等了很久卻不見他人來。打電話信號又不好,斷斷續續。找黑人辦事經常被放鴿子,有時候氣到想打架。本來約好的,突然就變卦了,也不提前知會一聲,真是太氣人啦。後來聽村民說今天是週三,是當地人的禱告日,家裡當家作主的成年人都去教堂了,即使地主馬仔來了也不能動土」。
藍叔發現,當地很多民眾都有自己的宗教信仰,即使村子裡很貧困的人,也很虔誠地相信「主」、相信「神」,藍叔覺得他們有點「迷信」。
「我和老闆今天去一個靠近塔諾河畔的村莊買蝦,全村也就十來戶人家,破破爛爛房子在叢林里顯得格外的蕭條冷清。賣蝦的那戶人家的房子墻壁上貼了兩張手工畫的聖母像,想不到吧,黑人還是很迷信的,他們相信貼了聖母像就可以保佑平安了」。
碰到禱告日和宗教節日,也就是上林淘金者常常說的「達佈鐵」,工地就不得開機動土,必須停工,以免褻瀆神聖。在這裡待久了,藍叔慢慢熟悉了當地人稀松平常的宗教生活。
「今天是週六,是恩奇(Enchi)大禱告日。我們的工地跟薩姆雷博伊(Samreboi)只有一河之隔,屬於恩奇的邊遠地帶。彎彎曲曲的塔諾河從兩地之間分隔開來。兩地居民的禱告日不是同一天進行,當地宗教信仰為基督教、拜物教、伊斯蘭教三種。每到教會日各個教會人員都穿著乾淨的衣服集中到教堂集會,誦經傳教。每到宗教集會日,很多商店,菜市都停止營業。所有工地必須停止大動水土,我們的工地也不例外」。
藍叔終於在到加納的第五十一天迎來了進場的日子,儘管天空下著陣雨,但大伙都幹勁十足,工地熱火朝天,大家心裡盼望著早日清場完後順利開工:
「等了很久終於等到了今天。進場的第一天大家都非常高興,機器的轟鳴聲打破了這片寧靜的小村莊。很多村民都過來看熱鬧。勾機進場基本都是黑人工仔做事,挖掘機挖出很多木薯,村民種的木薯好幾年才收成,有的木薯一個有十多斤。挖機開過茂密的林地,偶爾也會挖到野味。這不今天就撿到了一隻山龜,幸好它沒被挖掘機壓到」。
這些天藍叔帶著工人一直在清理工地,黑人農戶們則趕在挖掘機清理前,把地裡的可可果搶收回來。可可樹上結了很多果實,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格外金黃。種可可的村民有點失落,他們告訴藍叔「今年可可很豐收,但你們把你都徵完了,以後就沒有那麼多的可可啦」。等農戶收完可可,黑人開挖掘機清場,把地裡的可可樹和雜樹一一鏟淨推平。
清場平整完土地後,便要開始搭工棚,開工後工人平常吃住都要在工棚裡。藍叔看到林地裡就有許多粗壯的紅木,就找來村裡一個年木工師傅,就地取材,作為搭工棚的材料。這些天,太陽毒辣,像火一樣灼熱,樹木都清理完的工地像個蒸籠和烤箱,工人們的汗不住地往下掉。中午頂著炎炎烈日,藍叔還在和黑人工人一起搭著工棚:
「這些房子有的是建給黑人工仔住的,有的是我們的宿舍和工作場地。搭了半天才搭了個半成品,累的氣喘吁吁。工地住宿房子沒建成,我們只好每天都往返阿桑克蘭瓜和薩姆雷博伊」。
挖掘機已經進場,藍叔載著十幾個空油桶開車去離工地最近的加油站去拉柴油。「正想加十幾桶柴油,後面突然竄出一輛三輪車,車上跳下一個黑人小伙子對我們說:中國人你們快走吧!有一車的兵痞到警察局門口了。這一嚷嚷被嚇得不輕,出門不利?打個電話跟老闆證實一下,吳總說是我們工地上請的保鏢,虛驚一場啊!」。加完油,藍叔開車拉著十幾桶柴油回工地,讓黑人工人給機器注滿油,例行開工前的保養。開工的日子越來越近了,藍叔心裡滿是期待。
開工到了最後的衝刺階段,雖然天下著磅礡大雨,藍叔和工友們的心情卻還是分外的好,哼著小曲開著車出發去工地:
「昨晚下了兩個多小時的大雨地面早已濕透。出門路邊有一汪汪的積水。車開到半路,路邊的交警示意我們把車靠邊停接受檢查,車緩緩停下,打開車窗向車外的警察塞了10元塞幣。他不再為難我們,揮揮手叫我們快走。遇到警察我們已經習慣了給小費,很多執勤警察都喜歡中國人,因為中國人為了趕時間,出手比較大方。潮濕的路面少了飛揚的塵土,一路上空氣清新多了」。
可在這裡淘金就像這兒說變就變的天氣一樣,藍叔一行人剛到村口,就碰到了麻煩事。兩個農戶因徵地款引發糾紛,一個租借別人土地的黑人農戶,沒有等到原來的地主回來,就自作主張把地賣給了藍叔他們,卷款潛逃。原來的地主氣勢洶洶地跑到工地索要征地款,討要不成就報警叫來了警察,這讓藍叔他們鬱悶的很。
「黑人內部糾紛矛盾跟我們有啥關係,我們這是躺槍啊。兩位同事被帶上警車,同時被帶走的還有地主馬仔、原來的地主。警察一路奔襲,將捲款潛逃的農戶緝拿到恩奇的警局。下午五點多,地主馬仔通知我們老闆要帶5000塞地去撈人出來。傍晚,我和老闆驅車前往警局,給錢讓地主馬仔代繳,可說好的馬上放人,警局里的人磨磨蹭蹭到七點四十分才把人放出來。回到家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
禍不單行,工地剛開工沒幾天,礦區就傳來了一個晴天霹靂的壞消息。加納政府準備對河道和森林地帶的小規模、非法黃金開採展開強制清理行動。
「一路上開車提心弔膽,生怕在路上撞上軍隊的人。回到縣城,看見路邊停滿了從工地拉回來的挖掘機和淘金設備。看來這場整治風暴非同尋常,投資者注入大量的資金購買設備,誰都不想在這個風頭上頂風作業,否則將損失慘重。這種提心弔膽的日子不知道還要持續多久,加納的淘金之路真是難難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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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納的法律規定,25英畝以上的金礦為大礦,可由國外公司開採。25英畝以下的為小礦,只能由加納本地人開採。在加納包括黃金在內的自然資源歸國家所有,但出產各類自然資源的土地歸當地的酋長和地主所有。也就是說,擁有土地的人並不擁有土地之下的資源。為了調節和平衡這種矛盾,並照顧地方的生計、工作機會和傳統,允許加納手工小規模採礦(ASM)的政策應運而生。加納政府在2006年3月制訂了第703號法令,其中第83(a)款規定,小規模採礦許可證不得頒發給加納公民外的任何人,也不得雇用外籍勞工。但考慮到手工小規模採礦在資金和技術方面的困難,這個法令允許外國人為小金礦提供咨詢、資金和機械,但不准直接開採。
但這個法令充滿著各種漏洞、又缺乏清晰的法律解釋與統一的執行力,因此在當地小金礦的開採中,催生了一種游走在中間灰色地帶的合作方式:掌握技術和設備的上林人需要金礦,握有土地的酋長(Nana)希望土地變現和快速升值,互有所求的雙方一拍即合。這種採金方式在加納被稱之為galamsey,在加納當地頗受爭議,常常被當地的媒體、在野反對黨和青年學生視為是污染當地環境、破壞生態和農民生計的罪魁禍首。2012年和2017年加納政府發動了兩次全國性的清理外國人小規模採金的行動,將近數萬名的上林淘金者及其上千條採金生產線首當其衝,遭受重創,損失慘重。第三次來到加納淘金的藍叔,就是之前兩次清理風暴中的親歷者,噩夢般的記憶仍不時在他記憶裡浮現。所以清理風暴的風聲一傳來,藍叔就揪心起來。
沒有工做,就沒有工錢拿。藍叔和工友們急,老闆老吳也急。他的鈎機每月的按揭款、借的高利貸,都等著他工地順利開工出金後去償還。雖然局勢不明朗,但很多工地卻蠢蠢欲動。藍叔決定冒著雨去探一探風聲。一到工地,他的心就涼了半截:
「黑人工人走的走,留下的也沒心情做事。工地只剩下黑人父子倆,其他人都不知去向。工棚還沒搭好,剩下一台孤零零的挖掘機暴曬在太陽下。昨晚下了一場暴雨,整個工地遍地泥濘,我和幾個工人一起合力把剩下的工棚材料搭好。本來想啓動挖掘機保養的,無奈電瓶虧電太多無法啓動」。
儘管藍叔和工友們都希望這次清理行動雷聲大雨點小,但事與願違,整治力度遠遠超預期。加納總統阿庫福·阿多授權加納武裝部隊部署200多名士兵,抓捕非法采金者(galamsey)。挖掘機被沒收、被燒毀的照片和視頻在上林淘金者的聊天群組瘋傳,這場愈釀已久的風暴正快速逼近藍叔所在的薩姆雷博伊(Samreboi)礦區。
「風聲鶴唳,人心惶惶。很多投資者為了安全起見,都把工地的機器拉回來了。出門上街隨處可見被拉回來的挖掘機和其它設備。集中停放的挖掘機一排排,就像漁船躲避颱風的港灣」。
吳老闆讓藍叔叫人趕緊把工地最值錢的挖掘機拖回城裡。清理風暴潮下,當地拖挖掘機的大車也坐地起價:
「今晚板車出車的價錢已經從原來的四千塞地漲到五六千塞地了,吃過晚飯我們前往工地去拉機器回來。一路上很多板車拉著一台台機器從身邊飛馳而過,這場景就像是在逃難一樣。回來路上遇到兩處路障,當地村民設卡,專門等待中國人的貨車,借此收一筆高昂的過路費。下午四點多,我們才把設備運回住處。為了防止晚上有當地小偷趁夜間來偷油,我們把挖掘機里的柴油全部抽出來放進油桶里」。
淘金者租的院子里擠滿了從工地撤回來的挖機,周邊的華人住處也擺滿了各種淘金設備。剛到加納,就遭遇無限期停工的藍叔心裡既氣憤,又無助:
「從工地上一起撤回來的黑人工人大清早就來到院子,等待辦理結賬手續,他們陸陸續續都返鄉了。對於本次整治行動,黑人工人也很無奈,沒了中國人的工地,他們即將失業或者被放長假。經濟來源突然斷掉,讓他們也壓力重重,很多黑人都希望能盡快返工。對於這次整治行動,不止是黑人工人表達不滿,還有警察,移民局,礦地地主,礦地種植承包者、加油站也不支持,因為整治行動直接影響他們的經濟收入。但影響最大的還是我們的投資者。有的投入了所有的積蓄,有的貸款,有的集資。萬一以後被中止勞作,投資者們可能一夜回到解放前,有的將負債累累。就像2013年的那場整治運動,讓很多人傾家蕩產,有的至今還不敢回家,更有甚者客死他鄉,這是一條用汗水、血水鋪成的淘金之路,希望這次運動早早結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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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理風暴潮下,華人街的人流量大減,生意變的冷冷清清。整天窩在出租屋的藍叔和工友們只能一直幹等, 停工的生活百無聊賴:
「天天無所事事,無聊到發癲。整天就吃吃喝喝,廚房從早到晚沒停過火。一幫人閒著打牌消磨時間。喝酒的人換了一批又一批」。
無聊的時候,藍叔喜歡到當地的集市、華人街閒逛,即使什麼也不買,他喜歡市井日常的熱鬧和喧囂。阿桑克蘭瓜當地最大集市,七天逢街,每週二的街市。藍叔常常拖著那雙礦工們最喜歡穿的黃色膠拖鞋,來這裡逛街。
「從家裡走到街上有一公里左右,想把身上的白皮膚曬成黝黑的皮膚,這樣就可以融入黑人圈,免得一個人在黑人堆里顯得格格不入。路上熙熙攘攘,有很多黑人頭頂貨物徒步往集市趕,印度產的半封閉摩托三輪車,一輛接著一輛忙著拉客,讓本來就很窄的公路顯得更加的擁擠。集市街頭巷尾早已擺滿了貨物,各種水果蔬菜土特產擺得滿滿當當,每個賣點都各自為營,誰先到誰先佔地。一陣風吹來,垃圾和灰塵漫天飛揚,蒼蠅變色龍到處都是。腐肉味、臭汗味,腐酸味瀰漫在空氣中。地上擺滿了一筐筐的紅辣椒,青椒,西紅柿,黃色的小茄子,還有很多五顏六色的蔬菜果子,就像是潑了顏色的菜市場」。
這個集市集市分為兩個市場,一個市場是有固定商鋪的地方,除了周日不營業,平時都正常營業:
「市場路口的兩邊街道的紅色泥土路面商,擺滿了琳琅滿目的商品,辣椒是一桶一桶的算,蔥花一把一把的算,黑人小販很少用到計量器。為了省得多還少補的麻煩,他們都願把商品整個整數賣,免得算數不對之憂。日常用品繁多,應有盡有,其中不少是中國製造的小商品。青菜攤沒有多少家,因為青菜比較貴,很多平民老百姓都消費不起」。
另一個是臨時的自貿市場,沒有固定的貨攤:
「他們就坐在露天的地上,在泥土路的前面後面都擺滿了各種商品:香蕉、熏魚、熏乾羊肉、牛油果、辣椒何老鼠肉等等。到處是叫賣的吆喝聲。街道入口的牆角下坐著一位婦女,懷裡抱著一個嬰兒,在強烈的陽光照耀下酣睡著。她為了不讓別人佔領她的流動攤位,寧可這樣暴曬著也不敢移走半步,她前面的芋頭已經被曬乾,沒賣出去多少芋頭」。
中國人在當地小販眼裡是「boss」,是土豪,是大方、捨得而又爽快的買家。
「看到我們來光顧,攤主們這邊熱情喊「Chinese, Chinese」,「boss,boss」,中國人在他們的眼裡是土豪的象徵。中國人買東西很大方,成交快,很多商販都很喜歡我們。在國內不會有人說我們是土豪,但在加納很多當地人把我們當做老闆。因為我們出門都開豪車,喝的是高級的礦泉水,徵塊地都十幾二十萬。那些在街上穿金戴銀的黑人,看上去豪氣十足,其實他們帶的都是地攤假貨,只是裝土豪而已」。
離這個集市不遠有一條華人街。藍叔2011年剛來這的時候,還沒有中國人開的商店,華人也很少,「那時候上街想買一碗粉都沒有,每次出差都是餓著肚子回去」。隨著來這的上林淘金者越來越多,很多中國人瞄准了這個商機,紛紛來這裡做生意,慢慢地形成了一條熱鬧非凡的「華人街」,華人街上一應俱全,有診所、超市、肉攤、菜市、粉店、賓館、KTV、麻將館和賭場等等。藍叔經常去華人街採購生活物資,同樣的商品,價格要比國內高幾倍。
「附近有很多黑人在搭建房子,沿街的都是中國人出錢搭建的。鋪面供不應求,為瞭解決房源鋪面緊缺問題,中國人出錢幫黑人建房,建成之後由中國人租住或者做門面,建房子用的錢用來抵扣租金」。華人的商店雇了很多人來做事,像服務員、導購員、保姆、搬運工等等。每到周日,當地人開的商店罷市歇業休息,但華人街的商店一年365天,永遠都是敞開著大門,人來人往」。
非洲的清水貴如油,在這裡生活,最讓藍叔頭疼的是用水問題:
「前幾天我們去拉水的唯一座木板橋崩塌了。這幾天都沒有乾淨的水使用,飲用水要去黑人水廠買塑料包裝袋裝的水煮飯。洗澡洗衣服要用房前那口老井的水。下午下了一場大雨,井水被地面的雨水參透,井水越發地渾濁。打出來的水比我們黃河裡的水還要黃,白衣服下水變黃衣,用井里的水洗澡還有一種腐味並伴隨著陣陣的惡心感,這種缺水的日子還要繼續煎熬,要等黑人把橋修好沒有一個月也有半個月了。地下水已經嚴重污染,井里的水已經不能飲用,都說非洲清水貴如油,一點也不假啦」。
每天藍叔都在為去拉水、買水傷腦筋,他很懷念在家裡擰開水龍頭乾淨的水嘩啦嘩啦流個不停的生活:
「最近大雨頻繁,引發的井水污染越來越嚴峻。我們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乾淨水源了。在得知堂弟哪裡打了深水井,有乾淨的飲用水後。我趕緊問他能不能過來打水,他一口答應。我立馬在車上裝上十幾個水桶去他們那裡打水。他們的租房在一個山頂上,是一套四面高牆圍著的別墅,三家中國人一起合租,養了很多狗看家護院。圍牆上布滿了鐵絲網,乍一看就像一個戒備森嚴的軍事重地。打水碰到了我老家的鄰居,太有緣了吧,在半個地球外還相遇。井口幾個黑人正在裝水,看見我們的裝水車來就讓開了,這畢竟是我們挖的水井。飲用水在當地貧缺,不是沒有地下水源,而是沒錢打井。乾淨又方便的飲用水,對當地普通人來說是一種奢求……牆角處溜出一個小個黑人婦女,看見我們她第一句話打招呼:你好,你好!再跟她小聊一下,她居然會講我們上林人的本地方言:故切滅蒙……笑死人啦。我們裝水裝到一半,附近的村民陸陸續續趕來裝水,每個人都帶上兩三個水盆,一下子熱鬧了起來。很多婦女背著小孩,後面跟著幾個小孩。他們等裝滿水後,大人小孩頭頂著滿滿一盆水回家,不得不佩服黑人的鐵頭功,真厲害」。
礦工做的都是下力氣的重體力活,頓頓要有肉。華人街的肉鋪價格太高,所以藍叔經常去村子里買魚買肉回來,比在華人街上買肉要實惠划算得多。
「黑人家庭養一頭豬不容易,都是拿木薯、野菜和樹葉餵,從豬仔養到出欄要一兩年。聽說有中國人來買豬,村裡的小孩都跑來看熱鬧。這頭養了一年多的豬從來沒有走出過豬圈,當主人要拆欄放它出來它都不敢出來,費了好多功夫連哄帶騙才弄出來。主人對豬有感情,從頭到尾都溫柔對待。請豬上車特別費力,人手不夠,主人又找了兩個幫手,小孩們也過來幫忙。大家齊心協力,有抓豬耳朵的,有抬腿的,有拱肚皮,有的抓豬尾巴的。養了那麼久的豬終於出欄了。主人開心地數著錢。是啊,養了那麼久,今天終於有回報了。我們給他的二千塞地,他拽在手裡猛數了三遍,生怕少了一兩張。賣了一頭豬,相當於給家裡增加了一筆大收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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