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於是,戲以成詩——讀飲江《於是搬石伏匿匿躲貓貓你沿街看節日的燈飾》

文:劉安廉 @火苗文學工作室

不計兩部中英雙語選集的話,飲江這些年來共出版了三部詩集,而書名就像擴充句子一樣愈來愈長——《於是你沿街看節日的燈飾》(1997)、《於是搬石你沿街看節日的燈飾》(2010),到了這本《於是搬石伏匿匿躲貓貓你沿街看節日的燈飾》(2022),書名一共十九隻字。不難設想、可以期待,之後每部詩集的書名將會繼續延伸。

飲江詩作一向以機智、幽默、好玩見稱。一個詞、一句俚言、一段潮語,在他筆下常常變出不同花樣;至於裝幀方面,此次結集與之前兩本同樣盡見巧思,書中每個「部件」(其中最為有名當數「暫作書票」)滿藏暗碼,手工元素令每本詩集變得獨一無二。飲江、編輯羅樂敏與負責裝幀的原先生於本年三月曾在艺鵠書店舉行兩場詩會,讀詩之餘亦把書中各式「彩蛋」細細道來。

是次「於是」,跟上一本詩集同是「新曲加精選」,收錄詩歌共112首。不少新錄作令人眼前一亮、欣然莞薾。如以下這首〈出門去(沙之書)〉,是詩人為自己七十歲生辰所寫的作品。詩歌起首典故頗多,但不甚阻礙我們理解詩歌,以至感受詩人心境:

人生七十玩泥沙

問題是,跟誰玩?

邊個跟你玩?

赫拉克利特

《傳道書》隔壁

那位約伯老先生

老子先生嗎

三十五歲才上幼兒園

(《1984》)

七十歲才捧回大蛋糕

首句中的「玩泥沙」一語雙關,除可按字面解在泥沙中玩耍外,在廣東話形容詞中也有「兒嬉」的意思。來到「古來稀」的年紀,詩人以不同的古人與名著與自己一生聯繫,當中人物包括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受盡苦難卻信仰堅定的約伯、道家始祖言說玄妙的老子,三者生平思想各異,而且同樣不因年紀老邁而失卻魅力。只是,他們或不會是與詩人「玩泥沙」的好玩伴、好對手,更不用說他們不及三位「神仙朋友」會為他花心思慶生了(三個神仙送他/三個願望/三根蠟燭點亮了/願望就會得實現/捧著人生第一個/生日蛋糕)。

詩題中的〈沙之書〉正是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Jorge Luis Borges)同名的短篇小說,故事講述一本每次揭頁均不重複、內容無限的古書給主角帶來的奇遇與煩惱。至於《1984》這部家傳戶曉的警世小說,對詩人來說則是他正值35歲的年齡,如今年屆七十,他終於第一次真正慶祝(「七十歲才捧回大蛋糕」)。

但回想童年,那時詩人的願望只是「蹲在沙上⋯⋯玩天下太平」,沒有想過世界的殘酷與紛亂(「以為畫出來了/天下就得太平)。生如微塵,聚散如沙,假如真有神仙,或許也像詩人般貪玩(「都喜歡/玩泥沙」),接着一句「蹲在沙上寫字」獨立成段,並為全詩作結——神仙沙字,眾生命運,或許同樣隨興。孩童出門遊戲,年老歸來動筆,儘管始於玩樂,終卻成就詩意。

談到飲江寫親情的名作,〈飛蟻臨水〉想必入選,此次詩集並沒收錄,然而新收的〈人生幾見月當頭〉同樣情真意切,直白感人。全詩不長,現錄如下:

〈人生幾見月當頭〉

母親說

人生幾見月當頭?

他只聽過母親說過一次

你睇
你的影子

你睇著母親的影子
母親睇著他的影子

人生幾見月當頭

那時,他年幼
月亮在他頭頂
就像現在

月亮在他的頭頂
母親在他的頭頂

人生幾見
母親的影子

而他喜歡
獨自站在月光下
任由這束光華傾瀉
在地面

人生幾見
母親的影子

「人生幾見月當頭」兩次出現於詩中。起初,這是母親拋給詩人的問句(見首句的問號)。成長以後,年老之後,「人生幾見月當頭」變了一句陳述、一種醒悟,「月當頭」三字繼而於詩句中消去。「月」所代表的是什麼,自然也不言而喻。

詩中韻腳(包括「次」、「子」;「頭」、「幼」;「見」、「面」),以至來回反複的句式(如「⋯⋯睇著⋯⋯影子」、「⋯⋯在他的頭頂」)均能增強音樂與節奏美感。詩人曾在《打開詩窗》中剖析這種獨特句法:

迴行之故,是為了去遭遇來或不來的「非人之想」,更是為了永恆慘烈地和終將消逝的線性時間對抗。你拋出一個回力刀,越遠越好⋯⋯它都要回旋回轉為你拋出的手接住。

由「人生幾見月當頭」變成「人生幾見/母親的影子」,起初的提問最後成了疑問、甚至嘆息——月在天上,光華裝飾了夜空,地上孤影,不啻是詩人對母親僅有的回應與思念。

在個人與家庭以外,飲江一些處理較大議題——特別是戰爭——的詩作,筆觸簡捷有力,在保持一貫的慧黠之餘,不乏省人耳目的佳句。如〈爭戰〉中以下幾節:

(3)

戰爭說
你就好啦
有得睇現場直播

和平說
你就好啦
你響現場
唔使睇直播

此詩把「戰爭」、「和平」二者擬人化後作一對話,但假如「對話」有效,世上也沒所謂衝突了。「和平」的回應看似令戰爭無言以對,兼且突顯了戰爭本質就是殘酷無情。我們讀到「戰爭」「和平」互相調侃「你就好啦」時,更會發現,戰爭對任何人根本沒有什麼「好」可言的。

另外,「直播」也是詩中另一重要概念。在網絡世代,無論身處戰爭或和平之中(或之間),很可能只是某某觀眾的「直播」材料而已。「人」在詩中缺席,正因為既受害於戰爭,也無法受惠於和平。

(4)

燃燒彈燃著的孩子
指著站在道旁人群中那些
國王說

他們有著衫

在童話故事「國王的新衣」中,國王愚笨,臣民虛偽,孩子率真。此詩中的「孩子」是戰爭的受害者,率直地發出絕望的控訴——戰火成了他們的衣衫。別出心裁的還有「⋯⋯那些/國王」,這明示了好戰的統治者不只一個,而且更懂得融入群眾,博取支持,以實現自己的野心。

(5)

人一去定義
恐怖就發笑

誰發笑誰就是
恐怖份子

飲江不少詩作讀來引人發噱,一些詩歌亦曾把「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改頭換面,加以發揮。作為組詩的結束,詩人提醒讀者:人類對「恐怖」認知或許有所局限(「人一去定義/恐怖就發笑」),但不是所有事都可以隨便拿來開玩笑的——〈爭戰〉這組詩,便是詩人對戰鬥災難的一段段的諍言。

有關人工智能、藝術創作以至兩者關係的討論近年均成為熱話,詩集裏亦有提到AlphaGo、人工智能詩人「小冰」等作品。〈幸遇機械人〉是當中相當有趣的一首,以下節錄部分詩句:

你懷疑你自己係機械人這樣的一個想法不是你話畀你自己聽的是機械人話畀你聽的。

你懷疑你自己是機械人這樣的一個想法,不是你告訴你自己的,是機械人告訴你的。

兩種方法
證明自己是不是機械人

摸摸自己
有沒有下巴

想想自己
為什麼要摸一摸
自己的下巴

這樣的兩個方法
不是來證明
你是不是機械人
而是來證明
你是機械人了
究竟還有沒有靈魂

「你相信
靈魂嗎?」

還是人哋叫你做乜
你就做乜

害怕被人工智能完全取代,大概是人類要證明自己身分、強調「人機有別」的原因之一,但詩人在此詩則以機械人角度出發,為機械人尋找身分,頗合近年「後人類書寫」的方向。根據此詩,「靈魂」對機械人來說並不重要,聽從命令本身就是機械人的設定(或「宿命」),接下來的詩句回溯詩人自身的成長經歷,繼而在懷疑中探索機械人的存在身分:

猶記當年
年紀小
第一次
分享擦紙膠
塗改液
和蚊帳
手帳(?)

唔係咁寫㗎你
都冇解嘅
人機合一不知腦之將置
叉電之將至
7G 8G 之將至

香香
親親
之必要

和將至

你懷疑你自己是機械人這樣一事不是你話畀你自己聽的是你重遇你的愛侶你的機械人話畀你聽的。

詩中「手帳」一詞獨立成行,並把問號放到括號之中,正好作為過渡,給讀者思考這到底是「紙本手帳」還是「電子手帳」。人會成長,科技會發展,而人與物皆是世界的裝置,有所「將置」,只因未來「將至」。對詩人來說,機械人或許不是他恐懼之物,因為如詩中結尾所言,親密與愛總是必要,而且終必來臨。不管對方是「機」或是「人」,因有自覺便有疑問,因有所問才值得慶幸。

在《於是搬石伏匿匿躱貓貓你沿街看節日的燈飾》中,一些詩歌可互作扣連、或變奏成詩,同樣欣喜的是詩中詞句依然保持着活力與新意(以至笑點)。詩人曾於訪談中說過:「道生一,一生掌故,掌故生二,二生讀者,讀者生三,三生萬物,萬物生奇迹並我們對此一奇迹的理解。」在這第三部結集之後,在「於是」和「你」之間,想必將有更多更趣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