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字如見人|舊衣車、芳艷芬聲影 陳耀成向母親致敬
編按:裝置藝術〈縫補歲月〉,現正於賽馬會創意藝術中心藝廊展覽至七月十二日。幾位參展藝術家包括長居紐約的導演陳耀成,黎肖嫻博士、陸珊、黃淑賢和黃慧心,透過展出現成或再做實物,包括衣車、擔竿、麻繩、秤砣、及昔日的婦女時裝。重塑上世紀中葉香港工業時代的生活面貌,在好日子裏,向上一代人的辛勞致意。
其中陳耀成在這次專訪,特別說及母親病危時,向她求證了自己是養子的事實。他在展覽中擺放了媽媽的衣車,展示她當車縫胸圍女工的辛勞歲月,是致意,也可能是最後一次道別⋯⋯。
特約記者:冼麗婷
攝影:謝榮耀
【Yahoo 新聞報道】
七月五日傍晚,第二次見陳耀成,回到海邊家,車子在郊區公路行走,抬頭驚覺,月亮像大銀盤掛在車頭大窗框右上角,是一幅電影景象。這樣巨型的月亮,怎可能不是風景情的主角。
只是,在主角面前,又會默然想起誰誰誰,和誰誰誰。情緒多,難免,尤其在這時代。想起陳耀成在新書《時候》收錄的〈圓月幾時有——兩面之緣;大導演貝特魯奇三年祭〉,裏面提到圓月,提到《情陷撒哈拉》(The Sheltering Sky)裏,以插入紀錄片方式,由作曲及小說家 Paul Bowles 唸出兩句有若張愛玲風格的對白:「你的一生之中,曾經抬頭望過多少次圓月?」
人生難得幾回?
陳耀成年輕時候,見了貝特魯奇(Bernardo Bertolucci)兩面,認為抵得上兩次抬頭見圓月的光景。他文章裏的人物,跟他紐約曼克頓家中宴聚的眾多斯文,一樣豐富。一次過跟這許許多多的文化人毫不含糊地字裏相逢,腦袋不停轉動,幾乎是看一齣電影的精力。陳耀成親訪美國女作家 Susan Sontag(蘇珊桑塔格),很難不被提及。我喜歡他寫台灣詩人周夢蝶,看他引周公〈積雨的日子〉:「有三個整整的秋天那麼大的一片落葉,打在我的肩上」,心裏會微笑。
這一次,他回香港搞展覽,在見面及訪問裏,重點都是一個人:既近且遠的已故母親鄧潤笑。每一個人說起離世的母親,很少不帶絲絲遺憾,即使,大多數的我們,由始至終都這樣心愛媽媽。
在中年的尾巴遇上大時代,況味,難以言宣。陳耀成說:「這次回香港,是為了跟母親好好說一次再見。」會不會也是跟香港說再見,沒能確定。正如留在這裏的人,沒能確定會不會走;離開了的人,也沒能確定是不是最後一次回來。
回來,是為了追憶,也為了向上一代辛勞的女性致意。早年,一家生活緊絀,祖母在家庭較為鬆裕時,患病去世。之後,母親也一樣無法享受好日子。陳耀成看成是宿命,也痛惜母親作為香港工業時代女工,只有「生、勞、病、死」這個命運。
「我是沒有命的了。」媽媽病重時,知道不可能跟兒子到美國遊玩,就是九十年代剛裝修打點得宜的公屋,住得愜意,也只能享受了一年,便發現患上晚期乳癌。母親去世前,他無法如願帶她和父親去一次美國旅遊,可是,卻能把壓在心中多年的秘密,第一次解開。
六十年代,住在澳門的陳爸爸和陳媽媽,收養了一名男嬰,起名陳耀成,幾年後,一家遷回香港,與祖母同住。少年時候,陳耀成開始聽鄰居、親戚的說話,有人說:「算你幸運了⋯⋯。」
父母,原來是養父母,千頭萬緒,好得他是這樣想的:他們沒勞役我,當兒子一樣的供書教學。陳耀成去紐約讀電影碩士時,父母為他張羅銀行存款作擔保,然後,他一直靠自己完成美國西北大學博士學位。初年在美國,忙於求學及工作,但媽媽病重之時,陳耀成回港陪伴了她一整年,也只是短短一年,母親病情迅速惡化,於 1996 年逝世,令他手足無措。
母親死前,陳耀成認為有必要向她求證自己的身世。當年在浸會大學畢業就到《英文虎報》做文化版記者,陳耀成會寫,也會導,說話可以直撮為對白:「她的回應是:『我會比你親生母親更加痛錫你。』」存活在時間裏的母子親情,沒有被任何原因改變。說出真相以後,他感覺母親開懷了,解去心中包袱。
但在還沒有揭開真相的舊時日,這種心理,對他成長重要、還是不重要?他說,「其實,不是只有成人才會保謢小孩,小孩子也會懂得保謢成人」,他知道,如果一早向父母求證這事,媽媽肯定會好驚,他當時實在不知道如何跟他們談這件事。
他們仨,各自補足了生命的遺憾。母親最後歲月,陳耀成知道她有多痛苦,切除乳房後,傷口仍然化膿,癌細胞入骨,一年後逝世。這一道傷痕,化成他心裏未能療癒的記憶。放在《縫補歲月》展覽裏,他的裝置藝術《縫補乳房》,幾重圍繞着舊腳踏衣車的胸圍,每一個,都帶着「灼傷」的痕跡,猶如當年化療與電療給媽媽灼下傷口。
從小看着媽媽在家中車縫胸圍,後來轉到胸圍廠當女工,家中一部 SUNLIK 衣車,半世紀前已經不見天日,陳耀成把它放到這次展覽,並播放着陳媽媽最喜歡愛的芳艷芬名曲〈一枝紅豔露凝香〉。唐滌生曾以此曲名,編撰兩齣不同版本的戲曲電影,而曲名來自李白原詩句,據稱是寫楊貴妃的。作為兒子,作為電影導演,作為文化人,陳耀成把母親的工作與心愛曲子及伶人的影像重現,把現代胸圍至楊貴妃開創肚兜的傳說,拉上重重關係。兒子的文化敍述,是想向基層母親致意。猶如他想起,法國作家卡繆,在領諾貝爾文學獎時,帶着媽媽出席,同場向以替人打掃把他養大的媽媽致謝。
也是一個本該月圓的晚上,九十年代一個中秋節,下着大雨,陳耀成在地鐵車廂遇到媽媽的偶像芳艷芬,情不自禁的跟雍容的名伶說起母親:「我買了你的慈善演出門券給媽媽欣賞。」對方報以禮貌回應:「多謝你。祝你福有攸歸。」
想起這一小段喜悅插曲,想起經常演受苦角色的芳艷芬,為那一代帶孩子辛勞過活的婦女,演繹心底酸苦,有時劇終,她穿着漂亮衣飾,化為仙女,帶一眾婦女擺脫現實愁苦。陳耀成最後又跟記者說出了另一個事實:「我錢是匯了回來,叫媽媽去看一場芳艷芬演出,但最終,她不肯花這些錢,慳慣了,其實,她沒有去看。」
今天,歲月彷彿再沒痕跡,人的感情收藏着,又輕聲低送。跟心愛母親、曲折又溫暖的一個時代,真的會是最後一次說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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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深人物訪問記者 冼麗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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冼麗婷,畢業於香港樹仁大學新聞系;其後於香港大學修讀比較文學學士及碩士;著有《見字如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