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虎香港新聞 見字如見人｜聽不到的相遇 聾人大學生承傳手語教育
編按：資深記者冼麗婷年初曾經訪問中文大學手語及聾人研究中心主任鄧慧蘭，了解她在大學引入手語教育的歷程。鄧慧蘭受訪時，她的學生王雪盈（Heidi）和宋良昇（Ricky）都在場。今次的專訪，就輪到 Heidi 和 Ricky 做主角。
特約記者：冼麗婷
攝影：謝榮耀
【Yahoo 新聞報道】
在王雪盈（Heidi）只有兩個月大的某一天，人世間第一度轟天雷響，悄靜地破開命運的兩個臉孔：龍鳯胎哥哥被嚇得大哭了；她卻安然無反應。
父親是醫生，母親是護士，帶雪盈去接受檢查後，證實她天生沒有耳蝸，只能聽到 120 分貝以上的聲音，亦即是說，她根本聽不到任何聲音，是全聾的，而她孿生哥哥的聽力則正常。從小到大，飛機聲、電影裏大砲炸彈的轟然巨響，Heidi 都聽不到。但是，立體聲傳到座位變成震動，她身體、心弦也就震動。
猶如風吹，草動。如果風裏有歌，她是舞動的小草。
如此走進生命，就有如此表達的方法。聾人眼神、表情、 動作、手勢、口型，可敲擊無垠的靜默。成長之中，三歲至四歲之時，Heidi 穿着美麗舞衣在一堆小朋友之中，蹦蹦跳跳，可愛活潑，沒有兩樣。然後，走到了一天，她小學一年級加入中國舞蹈團，現實那一刻來了，練習舞蹈時，健聽同學跟着音樂提步，她卻停了下來，不是起步慢了，便是拍子不對，突然，一切都好像不對。
「我才發現跳舞原來是有音樂的，健聽同學是聽着音樂起舞及停止，有節拍，有快慢。這時真正明白，我是個聾人。」那刻也是她面對一切困難的開始。人生第一天便如此，一定也有一百種方法活好如此。她知道，生命的障礙，若不找方法解決，它到底還是會若無其事的擺在面前。聽不到，可以感覺得到看得到，沒有聽覺還有其他感覺，她決意追尋自己的人生。
「於是，我去找老師幫忙，預先解釋音樂快慢節奏，學習數拍子，然後，每次開始，由旁邊同學拍我的腰一下，就開始跳。」她從來不甘受限，受訪時，苦惱的經歷，總是說得很小，如何解決與面對問題的過程，卻歷歷如新。在於她，人生所有相遇，都是聽不到的相遇，那又如何？
也在那個時候，命運早有鋪排。今天的相遇，都是昨天種下的。
「她是紥髻的，兩隻髻，也成日會轉髮型，總之她好多花款。」Heidi 現時的同班同學 Ricky，仍然留着 Heidi 在一年班時候的「小學雞」樣子。Ricky 曾經是獻主會小學的年輕聾人老師，在馬會資助開創的「手語雙語共融計劃」下，在共融班以聾人手語教授中文、數學及常識三科。Heidi 是他以前的學生，他眼中聰慧而資質中上的學生，教了她共五年。春花秋月，十年多一點過去了，去年上旬，兩人不約而同應考中文大學語言學及現代語言系的雙渠道雙語研究課程，兩年制，可銜接文學士學位。在網上筆試時，Heidi 看到 Ricky 的中文名字「宋良昇」在 Zoom 裏出現。
「唔通真係宋 Sir？」她心裏想，他大概是來協助她面試的考官？誰知打開鏡頭，卻看到 Ricky 奮筆直書，這時才知道老師也是考生。
「最初有少少嚇親，以為會有其他朋友和我一起讀書，而不是老師與我一起讀書。」最終兩人都被中大取錄了，從師生變為同班同學，兩人教與學的經歷，像是因與果，現在重新互相支援學習，證明聾人手語在教育模式中的果效與重要性。在課程裏，聾人手語是必修科，兩人的實際體驗，對手語有更到位的研究分析，Heidi說：「做不同研究時，例如手語分析，我們兩個就會一起做，其他同學仔反而沒有我們兩人開心。」Heidi 和 Ricky 受惠於手語教學，現在繼續實踐，是聾人手語教育開枝散葉的小果子。
回說 Ricky，他小時候在健聽幼稚園上課，父母見他經常孤單一人，於是轉到聾校讀書，小學也是聾校，每級兩班，每班十個學生。老師用口語教學，沒有手語輔助。一年班和二年班主要接受言語訓練，三年班才接觸英文。升中學後，又碰上第一屆聾人會考課程，修讀包括歷史、世界歷史、以及物理、生物等等不同主流科目。
「我知道師兄師姐沒有讀這些，他們學木工和家政。」Ricky 說。以往的聾人教育，比較像職前培訓。Ricky 因為只能聽到 90 分貝至 120 分貝的聲音，日常能聽到飛機聲及電影大爆炸聲，但聽不到對白說話。所以，在真實班房內，老師同學的說話他也不會聽到，沒有手語傳譯，他根本不能正常接收外來訊息。結果，會考成績不理想，不能入大學，後來被轉介到中大手語及聾人研究中心工作，接受一年培訓，然後成為上述共融計劃的老師，教導了雪盈五年。
其實，Heidi 和 Ricky 從小渴望入讀大學，兩人遇到的困難，一樣多。Ricky 曾在公開大學修讀心理學高級文憑，無論付出幾倍努力，試過投考其他大學，最終不成功，聾人父母曾想送他到有手語傳譯的美國大學進修。Heidi 也不是完全一帆風順，雖然自小接受手語雙語教育，最終 DSE 還是未及升讀大學的成績，於是，她選擇到香港專業進修學校修讀創意設計及媒體高級文憑課程，包括平面設計及短片製作，較少理論，但學校未能提供手語傳譯，她只能帶媽媽一起上學，充當她的翻譯，堅持接受教育。
「媽媽即時手語傳譯，效果好嗎？」記者問。
「好過冇啦 」雪盈苦笑。雖然媽媽跟她的溝通很好，但聾人手語即時傳譯，需要接受訓練。手語及聾人研究中心隸屬香港中文大學語言學及現代語言系，其中工作是培育香港及亞洲聾人手語老師，是全港也是全亞洲唯一為聾人學生提供即時手語傳譯的大學學系，Heidi 與 Ricky 正是第一批受惠的大學生。至於歐美情況，為兩人即時傳譯的「香港手語譯者」馮曉雯（Cat）說，聯合國訂立《殘疾人權利公約》，美國不是締約國，但訂立相類的《殘疾人法》，比聯合國的《公約》還早十多年。兩者均要求各國的機構，按要求為聾人提供手語翻譯。她說，在美國已有聾人可以成為律師及醫生。香港有《殘疾歧視條例》，但香港平機會曾裁定幾宗個案，院校不給予聾人學生手語翻譯，不構成歧視。
「將來想做老師，還是語言學家？」記者問。
「唔使，做聾人老師已好開心。」Heidi 說。她重申，聾人以手語翻譯接受教育是人權。「因為我在共融班成長，好了解如果沒有手語是學習不到，不會成為今天的我，今後，希望可以回饋其他聾學生，幫助他們，不想聾學生入讀主流學校時，沒有社會支援，沒有陪伴。」過來人，深明聾人學習之難與苦，希望協助他們愉快、進步地學習，找到自己的興趣。
聾，是看不出來的，Heidi 與 Ricky 在中大讀書一年，在校園匆匆走過的人，不時有人會向 Heidi 問路，她就會告知對方自己聽不到，請把問題寫下。Ricky 笑 Heidi 是被人「抄牌」，Heidi 回應那人是「中佬」，即時傳譯翻譯下，一對年輕聾人大學生不時用潮語說笑調侃互窒。因着香港聾人手語研究這學術背景，兩人跟同班健聽同學一起吃 sem（semester）飯，或是到 party room 慶祝節日，有時大夥兒在街上用手語交流，別人聽不到的說話，他們更暢所欲言。
早前在「五月天」演唱會裏，Heidi 也很享受音樂會的氣氛、節拍。她從舞蹈中找到音樂也找到自己。生命，是一場演出，不能缺席，不能欺場：「舞台上的燈光，提醒我出場，健聽動作亦會提示我，有成就感，也讓我知道聾人能把不可能變成可能，不要容易放棄自己，一定要找方法讓自己達成願望。」
手語作為語言發展下去，社會更能理解聾人需要及文化。聽不到的說話，或許，已經不帶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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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深人物訪問記者 冼麗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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冼麗婷，畢業於香港樹仁大學新聞系；其後於香港大學修讀比較文學學士及碩士；著有《見字如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