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字如見人|從小孕育白色美感 賈勝楓信宿命也信努力
編按:資深記者冼麗婷專訪電影《流水落花》導演賈勝楓。在上一篇,賈勝楓提到他創作和導演《流水落花》的經過;在本篇,賈勝楓分享了自己的少年經歷,解釋了自己跟電影的緣,也透露了跟妻子羅金翡的相識經過。
特約記者:冼麗婷
攝影:謝榮耀
【Yahoo 新聞報道】
上一回說過,憑電影《流水落花》成為新晉導演的賈勝楓,由文字記者演變為電影導演,有他說「天跌落嚟」的幸運,也有忠於自己的堅持。在電影導演之路,無論他將走向成功或是失敗,孕育他的一切條件,都是有趣的,包括他的思考方法。
「不論文字還是電影,今後你最想表達的是甚麼?」記者問。
「宿命。」賈勝楓在 WhatsApp 回答。
「為甚麼?」
「唔知點解,覺得人生都是一早定好,冇彎轉。我是不相信人有自由意志的。」
他傳來講述科學實驗的短片,大意說人行為的過程,最先發出訊號的是腦神經,而不是人的自由意志。他沒有信仰,但相信一切事情早有安排,那種安排,完全不是事前或事後能計算清楚的。他相信,「因」是人所不能完全了解的,很多時,只看到果。他也絕不相信有一套演算方法能計算出一個人的命運。他說,宿命,像信仰,只有信與不信,不能求證。「羅素、尼采、愛因斯坦,都是宿命論者,不管他們在科學與邏輯上多強。而相信宿命論,本身也可能好宿命。」
十歲以前的賈勝楓,在蘇州出生成長。
蘇州的屋子,牆身白色,人字型黑瓦頂,整整齊齊,說沉悶可以,說清雅可以。當然,因為城巿化,賈勝楓說,已很少有屋子像吳冠中畫筆下《雙燕》的江南白屋般飄逸。這位來自蘇州的香港文青,一直喜歡穿白裇衫,自從加了一層電影導演身份,白裇衫好像加入更多內容。像是好簡單,卻又有啲嘢;像是好樸素,卻又隱藏五光十色。矛盾而豐富,如他,第一次走入多姿多彩聲畫世界夢工場,珍而重之導演《流水落花》之時,也選取了白色花,專心玩一次平淡。
從 2019 年初寫劇本直至今天成為導演受訪,這樣一個人,默默表達着最真誠的自己,好像沒有強求甚麼,卻又自自然然成為導演。到底一個怎樣的社會,才會給他所謂「天跌落嚟的運氣」?
賈勝楓小時候在蘇州的生活很單調,三五成群爬樹,用魚鈎釣水藻垃圾,已經可以快樂半天。他祖父是香港人,父親留在蘇州,在他大約十歲之時,一家三口移居香港。來香港居住的第一間屋,是元朗古老村屋,有五十年、六十年歷史,密密一排的,三口子住在三百多呎地下。屋子沒有光,潮濕陰暗,白天也得開燈。
但屋子有一個好處,就是位置很近學校。小學時,他唸元朗商會第二學校,一分鐘便可以步行到學校;中學考進了趙聿修紀念中學,三分鐘可以跑回家吃午飯。父母都是基層打工仔,緊絀生活,除了供書教學,絕少給他零用錢。跟同學踢波,到同學家裏玩,都不用花錢。但看到同學可以把吃午飯的錢省下來買心愛玩物,他羨慕也奇怪,怎麼香港原生同學,可以經常花錢外出吃飯。他在蘇州時候,出外吃飯是大事。
父母雖然收入不多,但會帶他到公園踏單車,或會坐車到流浮山走一下。一家很少在外邊消費,更不會去戲院,因為,單戲票便要二三百元,再加吃飯,對他們是昂貴的消費。為了找零用錢,賈勝楓自中三暑假開始,每年都做兩個月暑期工,包括在一間佛具公司做目錄、在製作信用卡的公司做幫工、到大伯的影碟舖整理影碟。賺到的工錢,夠他全年慢慢花費。
與電影的淵源,始於媽媽買的電腦。他很記得,上了中學,媽媽買第一部電腦給他,拿着一叠厚厚的鈔票出來,很明顯,那是特別為兒子儲的錢。得到第一部電腦,賈勝楓跟一般少年無異,除了打機,就是看影碟。後來大伯把不要的 VCD 全都送他,他便開始在電腦看史泰龍、《虎膽龍威》;以及不同類型的港產片,包括周星馳電影例如《賭俠》之類。
進入香港科技大學以後,圖書館帶他去到另一個世界。主修的化學無味,拿了本科的書,最終一頁一頁看下去的,卻是文學類別。在科大圖書館看 DVD 電影後,經常外借回宿舍。零用錢開始多了,也會到戲院看電影。大學時期,一年大約看一百部電影,「其實不算密,近幾年基本上一天看一部。」到目前為止,他估計自己只看了二千至三千部電影,中外電影,何止這個數目。
「有幾位導演的電影,我每年都會重覆看一次,每看一次都有新發現,過程好開心,不是一般的開心,那是一種滿足,好似同導演心靈相通了一下,又好感動,覺得自己是電影的知音人。」每年重看的導演包括:拍「紅、白、藍三步曲」的波蘭導演奇斯洛夫斯基、拍《鋼琴教師》的奧地利導演米高.漢尼卡(Michael Haneke)、拍《橄欖樹下》的伊朗導演阿巴斯,還有南韓導演李滄東。
電影,不知不覺成為他的生活內容。十五年前,賈勝楓大學畢業不久,在《藝術地圖》附屬的《a.m. Post》 做編輯。上手是個女的,轉做 freelancer,不時供稿,由賈勝楓負責收稿,兩人在工作上,不時會傾一下稿件問題。
「她成日回來公司。慢慢,我感覺這女仔幾得意,好跳脫,經常會帶給你驚喜,是估佢唔到那種人,我認真時,她會不斷講笑,請她正經點,她卻講笑得更厲害,可以說,她是好有自己節奏的。」文字人不受控制的,通常都是思想。自由思想的交流,能起很多化學作用。賈勝楓與這個女孩從工作講起書,又講起電影,當情節畫面去到他花時間複製一張「盜版 VCD」送給她時,心裏是「有啲嘢」。
賈勝楓複製的是李滄東《綠洲》(Oasis)。用心思分享心愛電影,對象很重要,不會是任何人。
「這張碟如何感動她?」
「我真心燒碟比佢,說套戲好好睇。」給對的人一份對的禮物,也很重要。電影故事講一個替兄長頂包坐牢、智商不高的男人,愛上被家人剝削遺棄的痙攣女子,他形容這份甩皮甩骨的愛情,卻有着心靈之美。「軀殼有缺陷,但相愛之時,女的突然如正常人戀愛,像靚女行街拍拖,寫實地拍超現實。」戀愛裏,兩個邊緣人的身體與精神,如普通人一樣,「現實幾浪漫去看星星都好, 重要是你看到軀殼以外的。」 收到這「翻版碟」的女孩就是他現在的太太羅金翡。
「你和太太看見軀殼以外是甚麼?」
「大家彼此欣賞,這已很足夠。好難遇到一個人,結婚九年,她仍然好欣賞我,我亦在某方面好欣賞她,沒有因為相對久了而麻木,或是被缺點蓋過一切。」看戲說戲成為生活,一部戲的音效、畫面、對白的簡約度,如何解構一部電影成為他欣賞及滿足的東西。
「懂得分析,為何不寫影評?」
「我有想過寫影評的。」但是,聽他分享「影評」的太太是個編劇。太太是編劇的導演不多,她絕對是推動賈勝楓做導演的宿命中介人。
看電影說電影到要拍電影,導演之路,賈勝楓不過才站在起點。回望起點以前,就像不能解釋的宿命,感覺神奇,「我是感覺有無形的東西推着我走到今天這一步,點解會咁?真係唔知。」萬一宿命早就構思好他要繼續努力成為好導演,那麼,看清命運的過程,必經黑暗中努力摸索,像他想像高錕研究光纖的孤獨日子,都是一步一步擦走黑暗部份,才會看到光明真相,這是宿命與努力之並存,也是他心中構思可以開拍的電影題材。
今年尾,賈勝楓將四十歲了。估唔到的事情,隨街都是。放一磚宿命的神秘在面前,生活或許更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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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深人物訪問記者 冼麗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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冼麗婷,畢業於香港樹仁大學新聞系;其後於香港大學修讀比較文學學士及碩士;著有《見字如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