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字如見人|記者教寫作(上) 從《小王子》的眼淚說到逃避 ISIS
編按:
九月開學,想起暑假教寫作班的學生臉孔。過去一年,我為「香港中文大學教育學院資優計劃」粗淺地嘗試教了五個寫作班,包括兩班中學,三班小學。每次上課,像在三小時內訪問十二個人,超疲累。十二種對話,十二種回應,那是精神的挑戰。回家後,枯竭得不吃不說,要睡十二小時,情緒與體力才能復元。
做老師,我無經驗;按領悟,教學如即場書寫,永遠都希望再說得好一點。寫作有魅力,海明威說:「But writing is something that you can never do as well as it can be done.」寫作的挑戰在於文章永遠可以更好,他認為,寫作比他所做過的一切更難,正因如此,他喜歡寫作,能寫好,就快樂。
教人寫作,又是另一回事。教寫作,應付每一個學生,他們都可以大得把你呑噬。我喜歡《人鼠之間》(Of Mice and Men) 的作者 John Steinbeck 說:「I have come to believe that a great teacher is a great artist and that there are as few as there are any other great artists. Teaching might even be the greatest of the arts since the medium is the human mind and spirit.」
教學的藝術,是思想與精神的溝通交流;教寫作,面對學生,回應學生,更是一場精心好戲。實在是:難啊。但如果用心做,做得好,不但有無窮滿足,也是一種向前行的動力,尤其是此時此刻。關於我教小學與中學寫作班遇到的學生及教學感受,分上下兩篇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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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冼麗婷
同學,永遠希望被看見,這是課程主任給我的提醒。
我的問題是,每一個學生的反應,都看見,會記在心。如果沒有好好回應,就像未完的一筆,感覺失敗。但失敗過後,第一堂,第二堂,過去了,我還是想,一定要在第三堂和第四堂把情況變得更好。第三堂過後,又告訴自己,只剩一堂,如何把一種聲音,留在他們心裏?
於是我嘗試以聲演,逐一描述七個由二年班至四年班的學生,包括他們的特質及印象描述,然後在課堂播放,果然,每一個人對自己被描述都感到興奮。
女同學 A,三年班升四年班,事事清晰,鄭重想知出書怎樣拿版稅。她在班上創作了一個女孩失去一條手臂的故事,且堅定相信未來以寫作為目標。女同學 B,全班最小的一個,二年班升三年班。因為對自己有要求,在十五分鐘內寫不出一個字,淚滴稿紙。她思維對答出色,寫作能完全表達在四百字內,不管生活細節、動物或人物後,娓娓道來。男同學 C,科學家思維,具邏輯思維及表達力,但原來他在學校有不擅說話的形象,相反,有不少四字詞的文章,被視為不錯,這點,我特別跟他討論過。孿女同學 D 和 E,跟人說話,只有單字,最多不超過五個字,寫文不超過二百字。由此,我嘗試啓導同學思考,兩人內心世界,會不會有另一種寶藏?簡潔的文字風格,由沒有多餘說話的表達開始?女同學 F 說話也不多,但在文字裏透着對人的善意,這一種有待發揮的能量,是其他同學所沒有的,寫作,讓她不知不覺跟別人建立關係,也建立自我。男同學 G,擅吸收,擅表達,有創意,愛表現,找到爆炸點之時,可以用十分鐘流暢地把自己在宋皇臺站受訪的經歷及感受,清晰描述。他很有記者的特性,但不想當記者。
女同學 A 愛惡分明,對我的描述,一直聽一直甜笑,最後,她給我九十九分,還剩一分,解釋得很好,「因為,所有文章都可以再改得更好。」多麼像海明威所說的。如果有征服的心態,愛寫作,是愛挑戰。在最後一堂討論《小王子》故事時,小四升小五愛思考的男同學 G,被觸動了,從玫瑰,想起心愛的烏龜;狐狸,想起移民英國的好同學,深深感受分離,思念,和失去。
1945 年創立史丹福大學創作創意寫作課程的老教授華樂士・史泰納(Wallace Stegner)講過:「培養善感永遠不嫌早,有不少詩人少年便展現詩才,這讓我相信寫作永遠不嫌早。」我相信善感,是文字的來源,那包含了解文字,愛文字,寫文字。
「曾經天天一起讀書傾偈的同學,突然便走了。」男同學 G 開始明白有些人會消失,會看不見,然後,理解看不見的東西,有何重要性。
「甚麼是重要而又看不見的?」正當我想自行回答「愛」之時。
「愛情。」小男生突然吐出這兩字。我開始發現,他是個很坦白的人。
「愛情。」我重覆一次。當時,正在他座位前游走,想着怎樣回應。
「你夠十八歲了嗎?」二年班大作家立刻搶白。小男生沒回應。白先勇說過很多次,別以為小孩子不懂情性,他自己,老早就懂得了。
「愛情,就是愛的一種。」如果沒準備好解釋,又不想避談,更不想遏制思想,那把範圍拓大,是不是比設限更好?他往後的表現,跟第一堂挑戰我的說話相比,沒想到他是個重情的男孩。
華樂士・史泰納(Wallace Stegner)說:「這些都無教學技巧可言。教寫作就是教思辯,需要的是態度,而不是技巧。」
我喜歡《小王子》書中一個場景,視為故事重心,那就是 Land of Tears,一個內心深處,一個秘密之地,一個讓人心麻隱痛的比喻。小王子獨自伏在草地上,為玫瑰講過的說話和謊言痛哭,那是他出走、遊離、至回歸過程,憂鬱複雜的感情來源及象徵,也是有待開發的心理描述。關於小王子看四十四次日落的深意,很久以前,我寫功課論文,把它與創傷拉在一起,今天也成為班上的討論。聽過朋友九十年代中在中環換取 50 元法郎鈔票的有趣故事,「小王子」永遠令人著迷。後來,法國朋友送我 50 元小王子法郎鈔票,也是這次班上介紹故事的「道具」。(見 Patreon 另文)
從文學故事延伸至真實世界,那不僅開眼界,也要通心靈,建立人格,是寫作的另一原本。說《小王子》故事,播放電影動畫,是很容易引起學生興趣。重述經典,如果老師有個人看法及獨特演繹,教與學的趣味才會提升,也是一種示範演繹。
小學自創《小王子》悲喜結局
銷量僅次於《聖經》的文學名著,最打動人的,其實就是自己的共鳴。每一位讀者,都有獨一無二的《小王子》延伸故事。故事老舊,貼近現實的思考和討論,才有生命。當小學生們嘗試為故事創造大結局,喜劇?悲劇?大家都很雀躍。小王子回去 B612 恆星後,到底會怎樣?有人說,玫瑰可能已被綿羊吃掉,有人說,綿羊吃掉玫塊後,消化不良,一併死掉了,是個大悲劇。同學仔都笑死了。
跟着,立志當作家的女同學 A,說話仍然有稚氣,她有一個喜劇結局:「綿羊用牠的口水,給玫瑰灌溉,讓她一直生存。」說到這裏,口水,能不能讓人生存?我立刻植入自己寫過的現實版故事,重提班上孿生姐妹學生在第一堂一直看小書《見字如見人》,關於埃及人道救援學者援助伊拉克難民的一篇,裏面記錄了逃難的情節,我簡單說:「為了逃難,不讓 ISIS 逮住,一個十多歲小女孩奮力向山上跑,一邊哭,一邊跑,還一邊吞下自己的淚水,據她事後受訪所說,她就是靠喝自己的淚水,生存下來。」
此時,同學都定睛聆聽着,愈是相信,愈是感覺難以置信。我感覺,這是班上動人一刻。
(下一篇,將會寫高中女生創作「萬年孤寂」的故事。)
【冼麗婷昔日文章】
【資深人物訪問記者 冼麗婷】
在 slasher 新世代,冼麗婷是香港記者 / 作家 / 人物寫作導師 / home baker。咀嚼人要時間,寫字要時間,等天然酵母開心要時間,用百分之二百真誠,等待深刻的味道,這是她做人、造麵包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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冼麗婷,畢業於香港樹仁大學新聞系;其後於香港大學修讀比較文學學士及碩士;著有《見字如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