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字如見人|大美督忘憂麵包店的五味念力|Yahoo
特約記者:冼麗婷
攝影:翁志偉
世上,沒有忘憂地,但有忘憂念力。
新界大美督海邊,駕車經過一群泊岸遊艇、小舟,浮光水影,如行走中的山色水景。海上淺描歐式風情,陸上是真實的香港樸素小村,地道脈搏。在酸種麵包店 Mayse Artisan Bakery 裏面,來自拉脫維亞的低音大提琴師 Alex,在他喜愛的爵士樂底下,搓揉麵團,造麵包。有時,會按單為客人即時造酸種素食薄餅。
一手創立的麵包店在龍尾村開業七年了,他從樂師變為麵包師。車路入口見地產公司轉左,一整條食肆街的開首是寵物店,旁邊就是 Mayse。室外長長簷蓬及戶外枱凳,有點不起眼,所以,側面灰藍色牆上也噴上店舖名字。
此時此刻,遠離巿的小店,在北上消費熱潮下,不少時間門可羅雀。
「現在是你們最艱難的時期嗎?」記者來訪,在麵包店看夫婦兩人合力出爐新鮮麵包。過往,中西媒體都曾介紹過 Mayse。有知名度,不代表沒有困難。
「不是,最艱難是我們開店頭三年。」Alex 的太太 Yanti 很坦白,不想要廉價的同情。當時的困難,歷歷在目,而他們學會的,不是面對困境的法寶而是信心。開始時,小店不為人所知,理想與生活都在低谷,又要養育兩個開始讀書的女兒。「那時,我們試過天天哭泣。」她說,Alex 點頭。
甚麼叫直面困難?就是用信心找方法。
Alex 硬着頭皮問教堂一對仁慈的中外夫婦借了五萬元應急,尷尬地保證一年後始能歸還,教友夫婦體恤及信任的態度,讓 Alex 感激牢記至今天。當時,Yanti 甚至要在大埔公路油站當入油員,又向教友尋問其他工作機會。不久,神父請人傳給她一個信封,裏面有數千元,足夠支付女兒幼稚園的書簿費。錢,不用歸還。
最終令夫婦走出經濟窘境,是當時極具影響的傳媒,副刊報道介紹了 Mayse 後,又拍攝了 Alex 演奏低音大提琴的短片,顧客四方八面來訪小店,生意從開首的低谷發展出高峯來。四口子生活改善了,從共住小房間到轉租附近中層村屋,但兩人並未忘記三年穿越無希望的時光,以及別人的幫助。
「我一生人,從未試過很富有的生活。」Alex 說。但是,歷練這筆財富,令人在窮困中不低頭,已是足夠豐盛。Alex 老家是近在北歐的拉脫維亞,明白貧窮滋長罪案,自小苦練低音大提琴,成為樂師,曾縱橫歐洲演出,但總是跟老闆不咬弦。後來,他跟前妻所生的兒子來港闖天下,結識了當時的印尼傭工 Yanti,共組家庭。期間,創業失敗,為了養家,完全放下身段做地盤工人,工餘深宵鑽研酸種麵包的製作技巧。
今天的小店,跟港珠澳大橋及地鐵工程的骯髒粗糙汗臭環境相比,用麵粉、水與鹽創造生活,他感恩如活在潔淨的天堂。幾百呎烘焙擺設,三層能同時間烘焙 36 個 500 克大麵包的大焗爐,搓麵粉的工作枱,放麵包的散熱層架,收銀櫃枱外的顧客選購麵包及小賣區域,一切,都不算寬裕,但足夠齊備,像小麻雀一樣,小店活着。
Alex 工作室裏,有個大膠箱,載滿黏韌的麵種(starter),裏面有按環境滋養的活菌,酸種麵包生命的秘密,都藏在那裏,他總是不吝嗇分給好朋友。如果麵包是事業,必須專注與堅持。要學自家製作酸種麵包不難,但是,按時用水和麵粉餵飼,等待發酵,順環境變化,把握時間烘焙,如果還想隨時自給自足,那斷不是有工作的人能容易做到的。
所以,某角度看來,新界小村有這樣一家酸種麵包店,天天烘焙,天天出爐,童叟無欺,這一種小買賣,對雙方都算是幸福的選擇。
目前,63 歲的 Alex 正面對另一個困難。除大美督小店,他在大埔墟有一間麵包零售店,而 Mayse 其中著名的素食薄餅,也是酸種製作,建立了口碑,包括有黑松露芝士、地中海及夏威夷等口味,香而不膩。有印度家庭開派對喜歡自購外賣回家,也有退休大學教授是捧場客。去年下旬,Alex 在佐敦地鐵站幾分鐘步程位置,開了素食薄餅小食店 Mayse Pizzeria(位於佐敦吳松街,永安百貨斜對面,近廟街)。與人合伙,本以為疫情後能大展拳腳,想不到疫後通關,港人出現北上消費潮流,小店有時每天只賣出 3 至 5 個 pizza,跟 50 個目標,相距很遠。
新薄餅店是向銀行借貸經營的,現在未上軌道,麵包店賺到,要應付新店支出。Alex 沒有後悔,也沒有退路,只能用正面態度撐下去,希望慢慢有更多客人知道及光顧薄餅店。為了應付不斷增加的開支,過去七個月,他沉着應戰,留守大美督繼續做麵包,不請工人,減低成本,努力生存。從早上八時至晚上六時工作,平日每天造大約一百個麵包,周末及周日造多一點,有時高達二百個。星期三他休息,店子交友人賣其他烘焙食品。
幸好,日子順逆,不少人還是要天天吃麵包。Alex 的酸種麵包和新鮮酵母麵包,有價有巿。百物騰貴,藝術家性格,仍然堅持用好材料。喜馬拉亞山海鹽,從每千克二百元加至三百元,橄欖油也從每千毫升 45 元增至 60 元,不同麵粉都加價了。猶豫了很久,Alex 三年來首次加價,每個麵包加五元。現在酸種及新鮮酵母麵包 45 元至 55 元一大個 ,大約 500 克上下,黑麥酸種包 80 元,香蕉麵包 85 元。因為請了懂向客人細心解釋的本地店員,每天營業額大約兩、三千元,周六日可多於四千元。
Alex 說話表情多多,誠意聚人。他會不斷思考及試驗新麵包,有時遇上熱心客人,好意獻計教路,他搞笑說:「我聽了,眼睛只能望着天花板。」其實,作為異鄕人,他和 Yanti 很享受在小店跟客人談天說地,這是小店快樂的存在意義。疫後一年,他印象中,來海邊小店的客人,都很正面。
過去的星期天,記者在小店的確遇到不少開心客人,有帶着沙皮狗的年輕男女,有跟家人前來的「I am from New York」細路女,也有感覺自己 look young 的運動型男士,還有電話裏想訂購 25 個素食薄餅的印度人⋯⋯。天氣放晴也轉熱,他們都不介意坐戶外吃薄餅。所有生活,都有兩面。
跟上一次的難關相比,Alex 和 Yanti 毫無怨言,省吃儉用,還是抱着希望努力捱下去,因為,「The owner of my life」這感覺很重要。Yanti 說:「有天,他要帶我去意大利的羅馬。」希望帶太太見識自己見識過的,來港十五年來,Alex 只出門三次,但從未試過一家人旅行。
承諾,是維持一段關係的希望之藥。真正跨越困難的心法是,你心知肚明,跨過這次,還有下一個困難等着。不怕,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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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深人物訪問記者 冼麗婷】
在 slasher 新世代,冼麗婷是香港記者 / 作家 / 人物寫作導師 / home baker。咀嚼人要時間,寫字要時間,等天然酵母開心要時間,用百分之二百真誠,等待深刻的味道,這是她做人、造麵包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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冼麗婷,畢業於香港樹仁大學新聞系;其後於香港大學修讀比較文學學士及碩士;著有《見字如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