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字如見人|運動科學專家傅浩堅 詳談網球場上的壓力與優雅:黃澤林如何絕地反勝?
編按:
「這場比賽後會令更多人知道香港網球是可以的。」這是香港 19 歲青年網球手黃澤林(Coleman)在亞運賽後感言。
亞運已閉幕。網球作為 21 個香港重點體育資助項目之一,青少年組國際賽事已創佳績;成人組奬項成績,有待突破。
9 月 26 日杭州亞運網球男單賽事,黃澤林決勝盤 Tiebreak 落後 1:6。輸波邊緣,卻一口氣連贏七分,反敗為勝,擊敗世界排名比他高三百多位的中國網球選手吳易昺。但翌日 Coleman 輸給南韓選手,八強止步。
一天的希望,彌足珍貴,足夠讓生命躁動。
人處劣勢,如何一分一分贏回來?贏逆境波,專注迎戰,不失分毫,球場上壓力中的優雅(grace under pressure),不是魔術,到底,波是怎樣贏的?熟悉體育及運動科學、有豐富網球公開賽經驗的傅浩堅,解構球場爭戰與人生勝負。專訪分上下兩篇報道,下篇請按此。
(傅浩堅是香港第一位運動學博士;浸會大學前協理副校長、前社會科學院院長、體育及運動科學榮休教授;香港教練培訓委員會前主席;香港精英體育事務委員會前主席。)
特約記者:冼麗婷
攝影:張志華
【Yahoo 新聞專訪】
人,進入不怕輸的狀態,就是準備要贏了,這是傅浩堅教細路仔努力練波的心法。
9 月 26 日杭州亞運網球男單第三圈,世界網球排名 458 的黃澤林對壘世界排名 98 的吳易昺,那一天,香港贏了。絕地反勝,聽一下都令人振奮。一場波,輸贏是當刻的事;但運動員生涯,今天贏了,明天有機會輸,之後,還是可以再贏。
所以,講比賽勝負結果要 timely,演繹一場球賽意義卻是 timeless。
黃澤林從 Tiebreak 1:6 連追 7 球,反敗為勝,傅浩堅重看這場比賽時也很興奮,「這兩個人旗鼓相當,一盤贏,一盤輸,實力很接近。黃澤林 Tiebreak 忽然輸 1:6,為什麼他會輸 1:6 呢? 這就沒有人說了。」傅浩堅在中華遊樂會七樓餐廳接受訪問,打網球四十年,贏過本地及國際網球比賽雙打冠軍。他說自己也試過三次從 1:6 或 0:6 反勝,贏波那刻,他只會想,為甚麼自己會這樣傻,落入這樣的處境。
這樣的絕地反勝,他說一百次只有一次會贏,九十九次會輸,「所以,如果再打一次,相信他(Coleman)都會輸。」
在這樣實力對等的比賽,Tiebreak 後輸至 1:6, 再輸一球就完蛋了。在這樣的處境下,每一球都要贏,才會勝出。在實力均等情況下,每一球的贏面,傅浩堅形容如擲毫,贏輸機會率是一半一半。這一次,Coleman 連贏七球,機會率就是 0.5 的七次方,比百分之一還小,幾乎等於連續買七次大細都贏。
比賽那天,記者被「好癲」的結局炸醒了,WhatsApp 網球教練 Brian 講兩嘴,他說:「教練經常都話要 one point at a time,球員一定要唔放棄,當然,講就容易,但 Coleman 心態一向很正面。」運動的科學,行為反應比心裏想甚麼重要。「這刻,我輸多少給你,不要緊,追得回來的。」傅浩堅說。外人看,輸了的,真還能追回來?
要理解 Coleman 當時嚴峻處境,最繃緊之一點,外人看運動員泰然自若,展現優雅,就像海明威演繹運動緊湊一刻,所謂 grace under pressure,壓力中的優雅,凝聚專注,敢於接近危險,如鬥牛勇士面對強大的蠻牛,閃電一刻,熟練駕馭對手於千鈞一髮,揮灑自如。但這一切內容都是空白的,沒有言語的,如傅浩堅說,球員當刻是沒有所謂內在的感覺。
那個當下,到底是怎樣的?
傅浩堅現身說法。對高水平的運動員來說,網球場四方格以外的,都看不到,「要比賽,我只看得到網球場四方格內,出了網球場的,我看不到。」 那些打出界的,他看不到。下場比賽,只拼當刻,「不會看剛剛打完的是怎樣打,想就死定了。(記者:那究竟是怎樣打下去?)就逐分看向前打,一直打到完結,打到盡,想打贏,卻可能打輸。練球都練一萬下了,你還有什麼想法,不想的,去到場上,這些球怎麼來,便怎麼打,全部都是自動化。」
運動學家說,練習教曉腦袋替人做決定,只有 0.1 秒的時間,決定當刻手感,怎樣把球打過去。網球速度快, 網球手,眼要看得準,耳聽落地球聲,判斷快慢速度,腳要靈活迅速,不思前想後。「你能持久集中,就厲害了,你容易累,分散,不夠集中力,就輸了。網球就是這樣的運動,比賽要集中。如果是游泳,是另一回事,游泳不是集中,是要放鬆。」
再說實際的策略,似有還無。在大比數領先的一方,穩守是王道,這是傅浩堅眼中吳易昺的策略:「我不需要攻擊你,我打穩陣,如果你要攻擊我,你搏失了,你就輸兩分。」贏了的,由下風的人去搏,「你搏輸,好過我搏輸,大家打到第三局很累 ,累就會出錯。」穩守打不出界的球,敵方更難贏,「吳易昺打我們形容為 high percentage return(高百分比回報)的球,即是高水平但不會失誤的球。」
他說,吳易昺的球從球場兩角出,打得好長。但 Coleman 身型高大,「可以起身刮到直線打,同斜線。」所以說,幸運也要有基本要有的條件,Coleman 有能力,才能搏回輸了的。
這也不是要說,吳易昺幹嗎不調整策略?傅浩堅認為,這次吳易昺的穩守策略,即使給 Coleman 搏贏了,不代表他策略錯,就是再打一次,吳易昺都會用相同策略,正如再打一次,他相信 Coleman 極可能也會輸。「翌日,他都輸了。出盡了力量。」
運動員世界,看很多條件,不要說有起有落,一沉不起的時刻都有。落場一刻,就是堅持的事業。到底決勝盤有沒有變陣、心理可言?按傅浩堅所看的,雙方策略無變,照樣的打。吳易昺不會變弱,Coleman 也不會再強。關鍵是方法,吳易昺打穩陣了,Coleman 搏贏了,「吳易昺球沒那麼大力,怕打 out 了, 變成打得短了,球就被他(Coleman)打回來了。吳易昺可能想:『我穩陣打你, 你有本事打死我吧』,誰知一穩陣,就真的打死你,他(Coleman)打死你。」
去到 6:6, 傅浩堅認為 Coleman 會贏了,「因為他的氣勢好。吳易昺那時想反擊,但已經打穩陣了,忽然要回轉,做不到。」那不是夠不夠靈活的問題,是腦袋與手感的默契,「你的手感等等,已經叫自己慢了一點。」Coleman 是打長了,要應對的手感也會不同,「他兩邊拉得很長,球沒那麼狹窄,把底線打到很後,這樣刮,隨時出界。一般四板刮三板也行,不會四板刮中四板。」
「氣勢是不是很重要?」記者問。
「氣勢重要。要自己創造出來。他們已經客氣了,如果大比賽,天熱,喘氣,又說去廁所,又說腳受傷了。」攻心計的招數,不一定說是不君子,想壓一壓對手氣勢,就會各出奇謀。但傅浩堅看到兩人都是公平競爭。
「我覺得這比賽好看,觀眾好,對運動員好,贏的當然好,輸的,就唯有說好球,輸了心服。你好球,打死我 ,其實沒甚麼 hard feeling。那幾球,我看是打得漂亮。」他說 Coleman 高大,大約 6 呎 2 吋,180 磅,比 6 呎的吳易昺還高,跳起來,能掌握場的兩邊。「他打得很好, 隨便一球失誤都會輸。」
父親是小學校長,母親是老師,曾公開說自己是飯桶、喜歡吃叉燒飯的香港大男孩黃澤林(Coleman),跟中國吳易昺那一場賽,波,就是如此給搏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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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深人物訪問記者 冼麗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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冼麗婷,畢業於香港樹仁大學新聞系;其後於香港大學修讀比較文學學士及碩士;著有《見字如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