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稿|拗直不是治療・1:前教徒曾以為不拗直就對不起屋企人 原來對得住自己地生活已經是幸福

編按:本文為「真光社」及「基恩之家」的投稿。「真光社」是由一班關心性小眾的義工組成,機構長期關注俗稱「拗直治療」的性向試改問題,希望推動香港立法禁止性向試改;而基恩之家則是本地性小眾基督教教會,教會前身為本地首個登記註冊的同志組織「十分一會」的宗教小組,於 1992 年 7 月創立,2003 年註冊為非牟利團體。

所有投稿並不代表《Yahoo 新聞》立場。

撰文:伍詠欣
攝影:Tony Lee

廿三年前,讀中二的Chet決志成為基督徒,他深信能靠宗教改變自己做異性戀。Chet曾加入支持「性向試改」的宗教機構,嘗試減低性慾及拒絕同性性行為,包括戒掉手淫、打籃球建立陽剛形象,以至與女生曖昧。時至今日,他一直不敢跟其他人提及拗直的經歷,「我感到羞恥,因為那段日子我在否定自己。」(為保護受訪者身分,Chet 是化名。)

「媽媽,我長大後想跟男生結婚──跟張學友結婚。」

媽媽笑而不語,但是沒有反對。

讀小學時,Chet 已經知道自己喜歡男性。電視出現半祼男明星,他會看得目不轉睛。Chet從沒為自己鍾意男生而煩惱,但是看見氣質比較陰柔的男生在學校被欺凌和取笑,他知道這件事不能隨便講出來。

Chet升上中學,媽媽不幸患上重病,自知不能陪伴兒子長大,她早早就交代了一個愛子之母會許下的心願──「將來只要你幸福我就開心。」到底什麼是幸福?無論是電視劇、電影、新聞報導還是婚姻制度,一個男人的幸福就是娶得一個太太,生兒育女,建立一個家庭。Chet開始想像,假如媽媽將來可以抱孫,一定是一件開心和幸福的事情。

那麼,有沒有方法令自己不是「基」?

Chet 得知 Alvin(圖左)是拗直過來人後主動聯絡,其後參加了真光社與基恩之家舉辦的工作坊。圖正中是真光社副主席Jensen,圖右是真光社創辦人及主席 Dino。
Chet 得知 Alvin(圖左)是拗直過來人後主動聯絡,其後參加了真光社與基恩之家舉辦的工作坊。圖正中是真光社副主席Jensen,圖右是真光社創辦人及主席 Dino。

以為信教就會變成異性戀 因愛慕傳道備受困擾

Chet就讀基督教學校,又在網絡上讀到「前同志」的分享,認為自己只要相信基督教就能成為一個異性戀男性,找到幸福,令媽媽開心。中二那一年,12月19日,在紀念和慶祝耶穌為了拯救世人降生的聖誕節之前,他決志成為基督徒。

中四那一年,教會來了一個新傳道,二十歲出頭,為人風趣,經常面帶笑容,還擁有運動身形。Chet起初當他哥哥一樣,與他無所不談。後來,Chet才發現有一件事不能宣之於口,在自己知道之前,已經迷戀上他。Chet 開始暗自與其他弟兄比較,關心傳道會重視誰;Chet甚至開始與傳道的太太比較,介意他花時間陪伴誕下第二胎的妻子。

暗戀傳道三年,有一次,Chet又再因為傳道在團契結束後未有聚餐而發脾氣。那一刻,他覺得自己需要改變,鼓起勇氣向校內牧師求助。牧師坦言自己不懂得牧養受性傾向困擾的教徒,建議他找一些聲稱可以改變性傾向的基督教機構,但是Chet想先專心應付高考,牧師便主動提出定期與他祈禱和見面。Chet直說自己對戀愛的疑惑,牧師則分享自己與太太如何認識和相處,盡力以異性戀關係的經驗回應他。「我很感謝這位牧師,在我尋找自己的過程中,他是最supportive的人。」

Chet後來升讀副學士,因為想追GPA報讀學士,同樣騰不出時間。2010年,Chet畢業,他發現自己對傳道的愛慕愈來愈深,嫉妒心亦愈來愈強烈,而他已經失去了「沒有時間」這個藉口。其中一次崇拜,主題剛好是同性戀,主日牧師同樣提到改變性傾向的基督教機構,Chet覺得是一個啟示,下決心聯絡該機構。

改不了性傾向 改守獨身

Chet首次面談的對象是一位事工主任,對方其後安排了一位過來人弟兄個別輔導他,又安排他參加「生命更新小組」。輔導時,Chet經常被問到:「如果你真的跟男生拍拖,你要如何同屋企人交待?」他坦言當時真的不懂回答這個問題,今日回想,他覺得這種說法令人以為「不拗直就會對不起屋企人」。

踏入拗直的輔導室,反而是令Chet更加痛苦的開始。(圖中處所並非有關機構)
踏入拗直的輔導室,反而是令Chet更加痛苦的開始。(圖中處所並非有關機構)

根據該機構簡介,「性傾向不是個人選擇,回應性傾向的行為才是。」由於任何基督徒都應該拒絕在異性婚姻以外發生性關係,同性戀者沒有必要改成異性戀傾向,追求聖潔的生活才是目標。該機構認為性傾向改變的定義因人而異,「現實中較少有人能夠完全剷除同性性吸引」,但是可以將吸引「減低至不受困擾的程度」,部分人或能發展異性戀關係。

於是,減低性慾及拒絕同性性行為變成了輔導重點。弟兄輔導員要求Chet戒掉手淫,又建議他在電腦連結網絡監控系統,他每次登入色情網站,輔導員都會收到電郵通知,下一次見面要解釋。「結果,每一次見面都要解釋。」Chet自嘲。一次、兩次、三次,多次「戒斷」失敗後,Chet曾產生一個瘋狂的想法:我應該用電影《發條橙》的方式處理自己嗎?電影主角是一個壞事做盡的青年,入獄兩年後自願參與政府的實驗療法。「治療」期間,主角被綁在椅上,器材強行撐開他的眼皮,強逼他觀看充斥性與暴力的電影,並配合藥物令他對暴力與性感到厭惡。完成治療後,主角被暴力傷害時也無法保護自己的「好人」。

電影中的牧師說了一句話:「善良是一種選擇,當一個人無法選擇,他也不再是人。」

當時 Chet 覺得自己已經走在一條正確的道路上,但是需要教會支持才能走得更遠。他鼓起勇氣出櫃,又向傳道表達了自己的愛慕,甚至決志報讀神學院。「你搞掂自己的問題先啦。」教會牧師說。雖然牧師沒有公開責備Chet,但是他在出櫃後感受到教友以及牧師太太的目光有異樣,傳道也疏遠他轉去另一間教會。「我本來期望自己長大的那間教會,也能夠像高中的校內牧師一樣(支持自己)。」Chet說:「現在回看,我是多謝牧者當年叫我不要讀神學;但是,難道真的只有一個完全無罪的人才能委身事奉嗎?」

「他們如同羊沒有牧人一般。」-《馬可福音》6:34

這段經文,曾經是該機構刊物內其中一個標題,文章作者是一位精神科醫生,在內文「承認教會過去對同性戀這課題和同性戀者的認識不足,更不曉得如何關懷牧養他們,令他們得不到適當的治療和引導……(機構)是教會的延伸,為同性戀傾向的掙扎者提供一個愛的團契和屬靈的家。」那麼,該機構提供了什麼樣的「治療」和「引導」?

機構內設立的「生命更新小組」,成員大多是一出生就在宗教家庭掙扎長大,Chet反而是特例,「我是自投羅網。」他自嘲。參加小組的第一年,他是真的相信自己會有所改變。小組曾教導他們建立陽剛形象,於是Chet在參加小組的宿營活動時特意去打籃球,聽起來跟建議學生「感受到性衝動的時候去打羽毛球」有異曲同工之妙。

那段日子,Chet曾與一位女生曖昧了好一段時間。「分手時她很傷心,我至今都覺得很抱歉。」今日回想,他仍然分不清自己是或多或少有被該女生吸引,抑或只是利用她證明自己在做正確的事。他只知道,在二人愈走愈近的時候,他打從心底覺得對方很麻煩很難相處。

旁觀者清 為何其他同志生活得如此自在?

小組結束後,Chet的情況未見起色,他便參加新一屆的小組,旁聽其他人的經歷。

「這個星期我又去了『魚塘』(編按:男同志尋覓性伴侶的公廁)搵人玩……」弟兄開始抽泣,「我抵受不住魔鬼的誘惑,我對不起自己、對不起上帝。」然後,大家同聲齊哭。然後,大家同聲祈禱。然後,下星期回來,再次上演同樣戲碼。

抽身以第三者觀察,Chet開始覺得不太對勁:明明是自己「把持不住」,為什麼說是魔鬼引誘?這不是不負責任嗎?「魔鬼其實都幾偉大,它頂的罪可能比耶穌還要多。」同時,他開始反思:「大家為什麼做人做得這般辛苦?」他想起,當初自己相信基督教,是為了過上「幸福」的生活。該機構曾令他誤以為自己將來能夠與異性結婚生子,但是當機構未能處理求助者受同性吸引的源頭,就只能建議他們守獨身過聖潔生活。他不明白,為什麼世界如此多罪惡,該機構及主流教會往往要強調同性戀是罪?

教會今日所傳的道與耶穌當年所傳的道,到底有多大分別?
教會今日所傳的道與耶穌當年所傳的道,到底有多大分別?

那時,Chet在大學認識了第一位男同志的朋友,對方在言談之間總是很自然地提起自己的男朋友。有時,二人一起吃飯喝酒,他也會跟Chet分享自己以前去玩的經歷,以及當時拍拖的情形。看見對方生活得自由自在,Chet有點納悶,為什麼朋友能夠如此坦誠面對自己?

同時,機構小組有一位弟兄結婚,邀請大家參加參禮。看着模板一樣的成長片段,聽着那些貌似甜蜜的誓言,Chet只感受到一個字──「悶」。「除了為弟兄終於能夠跟異性結婚而感動之外。」他笑說。他覺得對方很乖,家人叫他讀書就讀書,考大學就考大學,跟女人一起就跟女人一起──將來到他的孩子生兒育女的話,他可以跟孫兒講些什麼呢?

「我不想到七老八十的時候回望,才發現自己什麼都未試過,原來自己一直在拒絕自己。」Chet決定給自己十年時間「出去闖」,學習順應自己心意過活。他離開機構,也不再上教會,轉而上男同志交友app、約炮、去桑拿、蒲基吧……Chet終於見識到男同志的花花世界。一次,他與同志朋友在一個魚塘對面的酒吧喝酒,望睹一位小組弟兄去「釣魚」(編按:在魚塘尋覓性伴侶)。「我想到那位弟兄下次小組又要哭着認罪就覺得他可憐,同時亦為自己不再需要為性傾向困擾而慶幸。」Chet 說。

至今不敢承認自己曾嘗試「拗直」 慶幸遇上同路人

過去十二年,Chet活得自由自在,他在同志圈遇上了很多人,學習了如何成為一個更好的人,現在還有一個拍拖七年的男朋友,生活安穩。近年,他偶然在一個網台節目聽到「拗直治療」過來人Alvin(張煦峰)分享,共鳴甚深,曾私訊對方表達欣賞之情;後來得知他想集合更多過來人做工作坊,便報名參加。Alvin表示,自己公開經歷後,有人主動跟他聯絡,「拗直治療的過來人很少有機會跟其他人講述自己的經歷,但是其實需要被聆聽。」

Alvin 將拗直比喻為一個陷阱,落入陷阱者需要合眾人及社會之力,協助他們爬出來。
Alvin 將拗直比喻為一個陷阱,落入陷阱者需要合眾人及社會之力,協助他們爬出來。

Alvin是基恩之家「同你心」輔導中心主管,真光社 (Society of True Light) 邀請他設計工作坊,聚集過來人互相支持,梳理自身經歷後與更多人分享。四節工作坊由拗直如何影響生命開始,然後再肯定、共創及分享性別小眾的生命。其中一個環節是繪畫個人的性別小眾生命線,參加者分享生命線時,其他人聽到有共鳴的經歷可以豐富自己的生命線,亦可互有回應,互相支持,參加者每一次分享都是一次肯定自己的機會。

Chet坦言做人三十幾年,在工作坊才第一次梳理自己在不同年齡發生的重要事件,逐塊逐塊碎片拾回來拼湊記憶,他發現嘗試拗直的過程對自己的影響比想像中來得大。「我一直不敢跟其他人講自己參加過這些事情,即使是現時的另一半也不知道。」Chet擔心別人追問,以及隨之而來的標籤,「我感到羞恥,因為那段日子我在否定自己。」

「外國已經推動立法禁止拗直治療,但是香港一直未有相關法例。」真光社副主席Jensen(姚皓璋)說。Jensen表示,香港的心理學家、社工、精神科醫生等專業人士不太懂得處理性別小眾的狀況,因為專業課程缺乏有關議題。真光社希望填補服務漏洞,於2022年聯同香港教育大學教授陳俊豪博士,完成了香港首份有關拗直治療現況的研究,發表《香港性向試改研究報告》。研究共訪問219人,他們發現性向試改是會帶來短期(一年內)及長期(超過一年)的影響,長期影響包括感到羞恥和內疚、憎恨自己、損害心理健康,但是同時會堅固同性戀身分,加快出櫃過程。受訪者在性向試改的過程都曾經歷不同創傷,但是一直沒有一個正式的支援小組,故邀請Alvin擔任導師,開辦拗直過來人工作坊,建立一個安全的空間,讓過來人分享、療傷,再次建構自己的生命故事。

Jensen認為性/別小眾在成長過程面對多方面的壓力,唯有令社會變得更加多元和友善,才能減低性/別小眾嘗試拗直的動機。
Jensen認為性/別小眾在成長過程面對多方面的壓力,唯有令社會變得更加多元和友善,才能減低性/別小眾嘗試拗直的動機。

Alvin形容拗直就好似紮腳,需要慢慢解結,逐步拆除內化多年的社會批判及框架。「青春很寶貴,不要浪費時間。」Chet很想叮囑那些嘗試拗直或抑壓自己的人,故匿名接受訪問。離開教會後,Chet直言不用再收藏自己,不用強逼自己扮演一個不喜歡的角色,不再為自己born this way煩惱。「對得住自己地生活就是幸福,毋須向太多人交待。」

真光社建議政府應該在普及教育系統及各個專業領域加入性/別多元課程,減少學校及社會對非主流性別的誤解與歧視,讓青少年可以在安全和共融的空間,自由安全地探索性/別及性傾向。真光社鼓勵各個心理健康的專業,加入性/別及性向的元素,提高行業意識,令多元性/別的人可以接受專業可靠的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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