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字如見人|記者教寫作(下) 倉鼠同學的萬年孤寂
編按:
過去一年,筆者為「香港中文大學教育學院資優計劃」教了五個寫作班,包括兩班中學,三班小學。上次分享過小學寫作班遇到的學生及教學感受,今次一寫中學寫作班的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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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冼麗婷
下筆實戰,寫作,未寫出之前,很多人都感覺痛苦。以記者作業多年,最後坐在枱前寫作,苦思、懷疑,也會希望有引導明燈,但是,路,總是自己走的,所以,給的意見,只能是意見,如果一個有主見的作者,只會試看身邊意見能否令他 / 她思想激盪。
書寫是自己走的路,不會有誰在後面捉着你的手能寫出來。
我想,沒甚主見的人,應該不會太喜歡寫作,因為,寫作是一個人表達的過程,如果沒有自我,那寫作這件事情很難發生。在一切準備就緒之時,如果有一個人能跟你討論、啓發,那是有點像吃了維他命 B+,讓人有精神與能量,下筆勇戰。
「好喇,好喇,我係唔會理你哋講嘅嘢㗎。」去年暑假,高中寫作班的一個女生,在堂上 present 人物寫作計劃後,意念在萌芽,外人有很多不明白,不理解。鼓勵討論時,同學給她不同意見,最終,她本能又坦率的說出上面說話。
她說畢,班裏靜默了一秒,我起立鼓掌大笑。
「講得好,你係唔需要理會(依從)佢哋所講嘅,但係,你已經聆聽佢哋所講嘅。」所有意見,如果真誠聆聽,會令你更明白自己的觀點有多好,或是,有多糟。那就是說,你當然要掌握資料,有判斷能力,否則一切無從說起。「我們不是討論過,聽別人意見,不代表要跟從嗎?相反的意見,有時,讓你更肯定自己的看法,也希望,有時能說服自己是錯或是不夠好。」如果只懂跟從別人的意見,就無需要「腦震盪」了。
我常常「迫」朋友聽我講故事,要他們給意見。但不少時候,最終是跟自己意思寫下去,無論是主婦朋友,或是各業才俊,都會有不滿意的時候:「哼,又要我講,講咗又唔聽,咁叫我講嚟做乜?」我會解釋,講嚟當然有用,就是刺激直覺與理性思考。
倉鼠去年是中四升中五,今年,應該是中五升中六。我想,我是有點明白,她有自己一套想法,但又不知怎樣向別人解釋。她上堂會搶答問題,不時會自行加插討論環節,我看她提出的問題,只要加上前因後果,其實是新的點子。有人感覺她不能溝通,我看是我們跟不上她的步伐。例如說,作家為甚麼寫作?法國著名傳媒《解放報》(Libération),訪問一百位作家為甚麼要寫作?其中,白先勇的答案是:要把人類無言的痛苦,轉化為文字。
「那其餘九十九個作家說甚麼?」她第一個反問。我笑了,因為,我也想知其餘九十九個答案,但一直懶着。
數十年記者生涯,能在寫作過程中給我意見的人,五隻手指的數目都沒有。可能,只有一個,兩個甚或最多三個。給意見的人,如果明白寫作,有寫作基因,懂得寫作及文字品味,想法有時跟你如出一轍,即有不同之處,甚至是相反的,也會令你變得更相信自己,那已很幸運。這樣一個人,不知何時會出現,出現了,也不會經常在身邊,所以,有時我會隨便找朋友聽我的故事,然後聽一個普通人的想法,那也是其中一種意見。
信心,相信是做很多事情的精神動力。
上一篇提過的美國史丹福大學創意寫作課程教授華樂士・史泰納(Wallace Stegner),他提到寫作環境很重要,「學生不會無緣無故就互相學習,老師需要經營環境 — 這跟上帝經營氣候一樣困難。」所以,劉以鬯說,不用鼓勵年輕人寫作,學生真有興趣寫作,自然會尋找自己一條路。
只是,路上面遇到甚麼人,誰跟你討論?誰給你啓發?那當然不會沒有用。寫作班,是個實驗實戰的地方,寫作導師,跟學生討論。如果能像天上明星,指引一下,能不能走下去,最後是學生自己面對的,所以,鍛鍊相信自己的能力,是很重要。
「倉鼠,你寫的句子意境很優美,現在,答應我,只做一件事。」她從心喜悅,先為讚賞致謝,然後定睛望着我,「就是,把他們組成一篇文章之時,一定要記着,要讓人明白你在說甚麼,要寫至別人明白你的意思,我相信,你一定會寫得很好。」結果,這個有不同學習需要的女同學,真的用心完成了一個「萬年孤寂」的非凡故事。
那是關於全球暖化的浩劫,地球瀕臨滅亡,需經一萬年才能自我調節復生,機械人阿梅,讓所有人乘「大圓球」離開地球,一萬年以後,可以重返。阿梅則獨自在地球守候一萬年,因為,那天來臨,要負責叫醒所有人類,肩負重任。
「一萬年,對於逃走的人,像沉睡一晚。對於阿梅,是真真實實的一萬年。」倉鼠這樣寫。
大圓球分離在即,阿梅在母親房外走廊,來回走了很多次,要堅實記着將來尋找母親的路徑。然後,在離開的走廊最後轉身,逆向而行,迎接阿梅的,是一萬年的獨自等待。
「說了再見,就會再見。」倉鼠寫。似曾相識,看得隱隱作痛。作為善感的寫作人,我感受到倉鼠對生命的品味與追求,哪管,很多時候,在說話與表達裏,她都不被理解,而這一次,我說:「倉鼠,你在文字裏,得到自由了。」
篇幅所限,我無法把十二個中學生一一描述,對我來說,每一個人,都是珍貴的發現,讓我感覺香港仍活在跳動的脈搏裏。
在寫作班結束之時,同學喧鬧聲中,倉鼠獨自佇立在自己的坐位前,像是望了我一眼,沒有離開,也沒有走近,輕聲遠遠跟我說:「好啦,將來如果我出書,會在書上寫上你的名字。」
「為甚麼?」明知故問,代表着一種關係。
「多謝妳囉。」這樣酷酷的作結,不也是很好的收筆?要記着,那是倉鼠故事的第一章,一切,未完待續。
【冼麗婷昔日文章】
【資深人物訪問記者 冼麗婷】
在 slasher 新世代,冼麗婷是香港記者 / 作家 / 人物寫作導師 / home baker。咀嚼人要時間,寫字要時間,等天然酵母開心要時間,用百分之二百真誠,等待深刻的味道,這是她做人、造麵包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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冼麗婷,畢業於香港樹仁大學新聞系;其後於香港大學修讀比較文學學士及碩士;著有《見字如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