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字如見人｜攝記餘生：鹽田梓聖杯的密碼 （上）
特約記者：冼麗婷
攝影：翁志偉
My dream is a mundane life, or. My mundane life is a dream?空（hone)
這是關於兩個新聞攝影記者蜕變的故事。
腦裏，仍然藏有成啟聰三十多年前的樣子。不知道是哪一天，有個面圓圓的「男童」，從報館沖曬房走出來，煞是可愛。日子稍長了，有次，他跟另一沖曬或是攝記，坐在六角型新聞桌前，跟我和同事兼舊同學 Peggy 聊天，講起「菲林」，我一時說歪了尾音，隱約間變了「飛撚」。Peggy 瞪眼望我，大家沉默，以為當聽唔到啦，下一秒，他們已忍笑唱和着：「飛撚？會飛的撚？」「會飛的撚，都好犀利喎。」
從前的報館，是一個很有趣的地方，有最爛的笑話，也有最嚴肅的議題。那裏有信念與夢想，那裏就會動氣動情動怒。一晃眼，又過了幾年，許久不見，我和成啟聰在另一間報館相遇。有次我們做同一靜態組 assignment，因為編採部有要求，於是，我按指令着急的打了幾次電話給正擠在大群攝影記者中拍攝的成啟聰，最後一次，他像燒炮仗般招呼我好幾句，我一直沒作聲，後來，他知道怪錯人了，不停說對不起，從此，每次見到我，都叫我「冼小姐」。
再後來，他與我一起到大阪訪問電影《一百萬零一夜》（Slumdog Millionaire）原著小說《Q & A》作者 Vikas Swarup，這位印度作家當時也是印度駐大阪總領事，正好負責當年英仕曼亞洲文學奬（Man Asian Literary Prize）評審，有份批閱入圍的香港小說。另外，我們也曾到台灣訪問詩人余光中教授。記得旅途上，他不時說起深奧的大師級攝影集，讓我十分迷惘。
我的眼界下，當時，成啟聰攝影成師了，但究竟有沒有記得我們曾是更舊的同事呢？我沒有問。其實，年輕的最初歲月，萬事跟西貢開往鹽田梓的悠綠海水一樣，在不變中已萬變，不如不說。一月五日，他與陶藝老師梁祖彝的工作室開幕，工作室名為「空」（hone）。蒙他邀請，我從新界一處海邊，驅車往西貢，再乘十五分鐘船，由碼頭走上鹽田梓 5 號屋，走五分鐘的事，就見穿着雪白純棉冬日 T 裇的成啓聰，一臉祥和，處處為人着想。
成熟，原來也是一件藝術品，看你怎樣穿戴。
那次島上訪問，成啟聰說起自己。他媽媽是鹽田梓出生受洗原村民，跟西貢原居民爸爸結婚時，爸爸也受洗。成啟聰出生不久，在彩虹邨聖家堂受洗。自小穿紅白袍幫神父做輔祭，那個樣子，應該比「黑房男童」更可愛。小時候開始的信仰，主旨是要乖。長大後，回到最初軌迹的前沿，回到鹽田梓，他希望從過去再次建立將來。
2014 年他辭去攝記職務後，具體生活，我不太清楚，但見他在 facebook 貼文，記得的，都是很慈悲，時常仰望天父，默默禱告。早幾個月前，他已先跟我在 WhatsApp 談起鹽田梓工作室的計劃，問我對白居易兩句話「為當夢是浮生事，為復浮生在夢中」有何體會？
有時，他總是這樣令人迷惘。當時，我應該一邊工作，一邊回覆。
「浮生是夢，浮生若夢。」我回。
他說一矢中的。其實，人生如夢，夢如人生，有這麼難解嗎？工作室把這兩句翻譯成英文：「My dream is a mundane life or my mundane life is a dream?」放在短片的開首。人生本是夢一埸，活來如夢。尋夢將來，有盼望，是因為心裏有難捨的人。
跟着，他在訊息中入正題。
「有一次，我問梁祖彝有沒有興趣在鹽田梓一起開陶瓷室。」成啟聰 2019 年跟另一更年輕的攝影師舊同事梁祖彝學習陶瓷，視為老師。用泥土造有感情的器物，讓他想起母親的出生地，萌起用鹽田梓島上泥土和鹽去製作陶瓷作品。「梁祖彝繼續藝術創作，我主力負責對外溝通，也會製作天主教彌撒中神父用的聖杯。」新聞人腦袋跟拉陶杯轉得一樣又快又滑。
據說耶穌受難前的逾越節晚餐上，耶穌遣走加略人猶大後，吩咐 11 個門徒喝下聖杯（Holy Grail）裏面象徵他的血的紅葡萄酒，藉此創立了聖餐禮。聖杯讓成啟聰想起那些既分散又連結的肢體。鹽田梓是一條客家村，裏面有客家人跟天主相遇的故事，神父修女牧養後，村裏最多有百多名教徒，上世紀中經歷離散至空無一人，2000 年後，又經歷復村修補教堂新歷程。有相聚，有分離，分離之後總會再聚，然後，就是再然後的事。
「泥土與鹽，本來是不值錢東西，我希望天父賜我攝影技能之外，還有造陶瓷的天份，希望餘生繼續製作陶瓷，製作神父在彌撒用的器皿。」五十三歲人的餘生？滄桑是時代替人抹上的陰影，但陰影之下，有看不到的信念。
島上的泥，島上的鹽，島上初生的聖杯，一切，有沒有密碼？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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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深人物訪問記者 冼麗婷】
在 slasher 新世代，冼麗婷是香港記者 / 作家 / 人物寫作導師 / home baker。咀嚼人要時間，寫字要時間，等天然酵母開心要時間，用百分之二百真誠，等待深刻的味道，這是她做人、造麵包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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冼麗婷，畢業於香港樹仁大學新聞系；其後於香港大學修讀比較文學學士及碩士；著有《見字如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