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字如見人|攝記餘生(下):山海「空 hone」 心裏知 home

1 月 5 日,「空 hone」工作室開幕,記者當日專程到鹽田梓,感受成啟聰和梁祖彝的喜悅。
1 月 5 日,「空 hone」工作室開幕,記者當日專程到鹽田梓,感受成啟聰和梁祖彝的喜悅。

特約記者:冼麗婷

攝影:翁志偉

上回說前攝影記者成啟聰與陶藝老師梁祖彝(Joey)合夥建立陶藝工作室,取名「空 hone」。他動用積蓄翻新西貢鹽田梓租來的小屋,希望利用從 Joey 身上學來的陶藝,餘生之業,其中之一是去製作天主教彌撒用的聖杯,以此許願,寄望離散的香港人,有天再次相聚。

他之前造過的聖杯,有青藍,有金色,也有雜色,他說,陶瓷表面的顏色,是按照選用不同的釉彩,裏面的化學元素,加上陶窯的不同燒製溫度,變化出不同色調。如果陶器用上金、銀、銅、鮮紅或所有鮮艷顏色的釉,金屬含量一定偏重,切忌不宜盛載任何食物。至於如何使用島上的泥與鹽,還要做技術研究。

最重要,聖杯隱藏陶藝語言,是心裏的禱告。

「這幾年,我們好多朋友親人都離開這裏(香港),我希望用鹽田梓這地方,好好繼續維持原貌。」鹽田梓原貌,是他心裏倒影。鹽田梓上世紀也曾空巢,至 2004 年 5 月重修島上聖約瑟小堂後,慢慢恢復了定期的聚會,無人之島,重新成為連結的地方。建立、離散、回來,每一個地方,都重複着人的歷史。

聖約瑟小堂現時有定期聚會,讓人重新來到鹽田梓。
聖約瑟小堂現時有定期聚會,讓人重新來到鹽田梓。

「希望有一日,香港真能回復以往的日子與和平,希望離開了的香港人,可以來島上跟我們重聚。」訊息至此,我心被觸動了。這個前肥仔,依然純真如許。

「我看開了。」我回。一切,交給海水與歲月吧。他繼續:「以上是我少少願望,我留下不走,就是想做啲嘢。這間屋,我與梁祖彝長期租下,若果日後悶悶地,咪入嚟搵吓我哋囉,大家都努力做好自己。我選擇善良。」記得對上的中秋,他以為我無處聚餐,很緊張的問,我心裏想笑。

黑暗點燈 一盞這邊 一盞那邊

一月五日「空 hone」工作室開幕那天,專程到島上感受他和 Joey 的喜悅,眼睛一直盯着他的白衣。如果生命像那件白衣,洗去一切五顏六色的波濤,最終留着的白,就是他們的空與 hone。甚麼是空,甚麼是 hone?若有所失,因為心裏知 home。

走入翻新的五號屋時,有個小閣樓的石屋,留着久久無人的空氣味道。鮮明的棗紅瓦頂翻新了,牆壁保留一點逝去的滄桑,兩邊都掛着圓碟與蠟燭。黑布門簾,要把光封著。黑暗中,就要點燈。一盞這邊,一盞那邊。「從這邊看去,燈光像一輪明月,從那邊看去,也有一輪明月。」Joey 站在我身旁,指着對邊圓框裏的蠟燭,中間一磚大泥,像是一座山,這是他為工作室開幕所造的藝術呈現,內容及寓意,留給每位到訪的人。

蠟燭在圓碟的襯托下照亮房間。
蠟燭在圓碟的襯托下照亮房間。

身在何方 都看到彼此

盛世與亂世,人都在流動。不管坐山哪一邊,都看到對邊的一輪明月。不管身在何方,都要看到彼此。念念不忘,必有迴響。一言既出,萬山難阻。專心做好一件事情,就像禱告。海明威清晨專注寫作時,虔誠得像個苦僧。任何人專注做任何事,只要有善念,都是蒼生的禱告。這是我在空間中得到的感覺。

話說 Joey 第一次來鹽田梓,看見奇形異狀的巨石,於是,自己也來造一塊大石,堆叠過程,泥落自由傾瀉,變為沒有框框的生命。而生命是有感情的,感情在每秒每刻跟大石一起形成,這讓他想起生命的另一端:「許多朋友與親人似乎在不知不覺中脫離了自己的圈子,當我們察覺時,一切已然四分五裂。這看似悲傷的現實,卻讓我明白一切都有其存在的理由。

儘管泥落、崩裂和分離,珍貴的連結依然存在。即使作品的外形嶙峋,只要我們心中仍然保有連結,這些泥石也能在觸感中帶來安慰。」

無論我們看甚麼、走甚麼路、做怎樣的巨石、寫怎樣的文章,不同形相,看到相似的感情,那就是時代的連結了。從新聞攝影到陶瓷藝術,成啟聰與 Joey 成為莫逆之交,誰先誰後,誰主誰次,並不重要。Joey 二十年前在報館裏給我的印象,不羈難馴,有時卻又彬彬有禮。這次他簡略把半生都告訴我了,那可以是另一個生命故事。

梁祖彝求學之路不平坦,但他最終也找到新聞攝影和藝術作為志業。(梁祖彝 Instagram 截圖)
梁祖彝求學之路不平坦,但他最終也找到新聞攝影和藝術作為志業。(梁祖彝 Instagram 截圖)

難以想像,他小學放學後,要進入特殊教育中心的啟導班,跟各式各樣不能適應主流教育的學生一起擺渡,「有些學生,是流晒口水那種」,被編入這樣的輔導班,原因只有一個,就是,無論怎樣,他都不發一言。他說,這可能因為感覺無權說話,說來無用。

先說他簡單的結局吧。這塊頑石,最終,被在香港主辦的澳洲藝術課程改變一生。他原本的會考成績,包括藝術,全部不合格,在白英奇專業學校修讀攝影後成為新聞攝影師,其後再於 2011 年取得澳洲皇家墨爾本理工大學學位。主修的陶藝課程,不是純「手作」,還要應付英語論文,以及沒有資助的學費開支。

世界,在絕處,總有另一世界。班上七個跟他一樣「瘋狂」的同學,在精彩藝術世界,甘心付出所有,排除困難,完成課程。這些年來,他靠薪水不多的攝影職位,過着樸實緊絀的半工讀生活,畢業後,每月還款五、六千元,足足十年,才能還清所有貸款,但是,他心裏得到的,卻是無盡的自由。

去年 3 月,梁祖彝在賽馬會創意藝術中心的「迷.你索引」展覽,展出了他的水墨畫和陶瓷作品。(點擊圖片至 yiceramicshk Instagram)
去年 3 月,梁祖彝在賽馬會創意藝術中心的「迷.你索引」展覽,展出了他的水墨畫和陶瓷作品。(點擊圖片至 yiceramicshk Instagram)
「idlesdeath」死神是梁祖彝創作的水墨畫系列。(點擊圖片至 idlesdeath Instagram)
「idlesdeath」死神是梁祖彝創作的水墨畫系列。(點擊圖片至 idlesdeath Instagram)
Joey 現時仍然會拍攝新聞照片。(點擊圖片至梁祖彝 Instagram)
Joey 現時仍然會拍攝新聞照片。(點擊圖片至梁祖彝 Instagram)

報讀攝影課程 全是嘲諷奚落

成啟聰從 Joey 老師身上看到自己,Joey 作為藝術家,那種堅持與執着,忠於喜愛的,令他非常佩服,也有點像他當年會考後,決定報讀攝影課程,身邊所有人,全都嘲諷奚落,只有媽媽說了一句:「做自己喜歡的事,一定要全情投入,才不會後悔一生。」看到 Joey 至今仍靠一股蠻勁,堅持繼續行自己路,作為前同事、朋友、陶瓷老師,「他絕對值得我尊敬。」

來一個小島,無論是創作人或是觀賞者,心裏若果沒有想法,那一趟海一趟山,都是白走了。小學後期居於西貢北潭涌的 Joey,目前主力攝影、水墨及陶藝創作,他希望工作室接受外間有意義有藝術性的活動構思,但內容需要得到他與成啟聰認同,所有個案會獨立考慮,收費或是不收費,都是由他們按個別情況決定。Joey 很自信地說,一切在「空 hone」的活動申請,需得到他這個「藝術總監」批准。

誰沒試過長途跋涉,滿腳泥濘?今時今日,兩個為心中所愛付出所有的男人,再癲都是因為合拍。是「空」還是「home」,各有前因,緣在今天。

在空的空間裡,兩人的藝術創作蘊藏無限可能。
在空的空間裡,兩人的藝術創作蘊藏無限可能。
展覽直至 2 月底仍然可以預約觀賞。(點擊圖片至空 hone Instagram)
展覽直至 2 月底仍然可以預約觀賞。(點擊圖片至空 hone Instagr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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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深人物訪問記者 冼麗婷】

在 slasher 新世代,冼麗婷是香港記者 / 作家 / 人物寫作導師 / home baker。咀嚼人要時間,寫字要時間,等天然酵母開心要時間,用百分之二百真誠,等待深刻的味道,這是她做人、造麵包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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冼麗婷,畢業於香港樹仁大學新聞系;其後於香港大學修讀比較文學學士及碩士;著有《見字如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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